秦灼問:“香旌想要什麼呢?”
賀蘭荪笑道:“如今咱們也是正經買賣家,不若解帶寫誠。”
直到日頭西斜,秦灼才親自開門送賀蘭荪出來。陳子元一直在庭中等候,聞聲忙快步迎上。一擡頭,見秦灼松松披着衣衫,心中大駭,但瞧二人形容,又不像發生點什麼的樣子。
他自己心中忐忑,秦灼已然吩咐:“你好好送羌君回去,有什麼錯處,我唯你是問。”
賀蘭荪仍持着他的手,笑道:“十日之内,東西我定然送來。”
秦灼溫聲道:“雪中送炭,香旌是古之君子。”
陳子元有點牙酸,送什麼炭,那銅是他賀蘭荪白送的嗎?不還是咱們自己拿錢買的。但秦灼這句話聽在耳中,的确和煦如風,聞之泰然舒暢。陳子元又有點納悶,說軟話這麼管用,他家殿下怎麼天天和蕭重光橫眉立目,不吹吹枕頭風?
他正魂出天外,又聽秦灼叫他一聲:“你去給君上牽馬來。”
叫他一個虎贲軍的高級将領牽馬,是有意往高處捧賀蘭荪。陳子元會意,也不惱,隻歎秦灼為了軍械還要犧牲色相,感慨之餘更是心酸。
他将鞍鞯馬镫理好,請羌君上馬時秦灼忽然從背後喚一聲:“香旌。”
秦灼下了台階,道:“昆刀一直從你那兒養着。”
賀蘭荪勾起一笑,将面紗重新挂好,說:“下次再來,我帶它一塊兒。”
秦灼目光睠睠,親自送他出了院子,晚風中袍擺微動,竟和送君出宮的妾妃隐隐相似。待那幾人幾馬滅了蹤影,他那點婉娩之态頓時煙消雲散。秦灼眼神一暗,轉身回了院子。
阿雙候在一旁,心中有些惴惴,也不敢多問。要進屋時,突然聽秦灼吩咐:“幫我打盆溫水,我要洗手。”
***
城外一輪盛大落日,一派好黃昏。赤金堆積的暮雲下,潮州營得勝而歸。
數月以來,蕭恒與崔清常成相持之勢,小勝小負已然不論。不過蕭恒漸漸摸索出應對法子,充分借助潮柳山勢伏擊,見好就收,這邊山嶺崎岖,崔家軍想追也不熟悉地形。而今日士氣之盛,在于蕭恒。
蕭恒作戰向來迅捷,但因觀音手發作愈演愈烈,身手力量也大不如前。今日與崔清一戰,刀刃槍尖相撞之際,竟重新再現他早年如同野獸的影子。
他的右手雖無法轉圜,但今日之威力殺氣,足以在軍中掀起一陣狂潮。全軍上下大喜過望,高呼将軍神威天成。蕭恒依舊不肯戀戰,追擊出山便收兵回城。
大軍策過平野,遠遠望見潮州城門。這是崔清圍城後潮州營第一回從城門回營,衆人都有些揚眉吐氣之感。
唐東遊一馬當先,正要上前喝開城門,突然聽蕭恒低聲叫道:“住步,有人。”
唐東遊心中一緊,唰地拔刀在手,按住聲音問:“有埋伏?”
蕭恒擰眉不語。
梅道然聞聲看去,片刻之後,見山坳中馳出一支人馬,定睛再瞧,替他們保駕護航的竟是陳子元!
梅道然有些納罕,等看清領頭人的形容時心中一驚,對蕭恒道:“是羌君賀蘭荪。”
微風拂亂白馬鬃毛,蕭恒氣息微沉。
唐東遊沒想通,“梅子,你看得準嗎?這兵荒馬亂的,他一個一地之主往咱這裡跑幹啥?”
梅道然說:“我從前行動時見過羌君的面,應該錯不了。羌地不大,不過十城,但地處玉礦,天下美玉多出于此。更要緊的是,玉礦隻是幌子,玉礦下更有一座未曾公開的銅礦,是羌地皇室的私産。将軍知道,大梁境内銅鐵礦一律由朝廷承辦,私銅的風險高,但牟利也巨大。曆代羌君靠這銅礦掙下了不少家底。”
他繞了半天沒說到點上,沉吟片刻,終于隐晦道:“少公曾經……換過他的助力。”
蕭恒這才凝神去看為首者的臉。
那是個蒙面的白衣男人,正立在殘陽底。騎白馬,戴面紗,紗下墜十八枚珊瑚子。隔着一帶蒼茫原野,他也遙遙回顧,一雙鳳眼微眯。
蕭恒握上刀柄。
忽然,賀蘭荪撥轉馬頭,摘了一把寶飾精美的長弓在手。一芒寒光驟爍,所沖正是蕭恒方向。
唐東遊未料生變,倒吸口冷氣,當即聽得咔啷一聲。
蕭恒刀未見出鞘,已然回鞘,他伸手一接,兩截斷箭赫然在手。
箭頭還挂着一物。
蕭恒目光一觸,神色遽變,十分駭人。
那是他解過數次、系過數次、糾纏過數次的,秦灼貼身的亵衣帶子。
梅道然少見他當場作色,又聽他呼吸粗重,心叫不好,擡頭往射箭方向望去。
賀蘭荪臉隐在面紗下,而且隔了段距離,看不清神色,隻能聽見朗朗笑聲:“但以此物,多謝将軍暫退崔清為我清道。隻是我送謝禮,将軍何必這樣大的氣性,不回禮也就罷了,還要斷我弓箭?”
蕭恒沒說話,将那條衣帶摘下纏上右掌。
他向來是老成持重之人,梅道然瞧這情形,估計這樣下乘的激将他斷然不會着道,剛要松口氣,蕭恒左手拿住半截斷箭,猛地揮手一投。
嗖然一聲破空裂響。
遠處,賀蘭荪發冠應聲而落。
梅道然有點意外,又有點解氣,大笑喊道:“狹路相逢,何止要斷爾弓箭。我們潮州不歡迎閣下,此處再見,請獻項上頭了!——将軍,是這個意思吧。”
蕭恒自始至終沒說話,目視羌君将冠戴上。
斜陽裡,賀蘭荪重新理鬓,連連冷笑道:“好,很好。蕭将軍,我記得你了。”
蕭恒掌着馬缰,冷冷道:“送客,開門。”
身後潮州營得令,當即變陣,齊齊拔刀沖向賀蘭荪方向。
刀光在黃昏裡閃成一道銀線,隻聽賀蘭荪又叫一聲:“但到底能不能再見,隻怕将軍也做不了主。少卿帖子已下,我改日再來。”
蕭恒一言不發,大軍仍冷鋒相對。直到賀蘭荪消失蹤迹,蕭恒才帶人進了潮州城關。
城門合閉的隆隆聲裡,梅道然沖蕭恒喊道:“天色也晚了,大夥都高興着,先回營裡一塊吃點?也算犒軍。”
蕭恒說:“不了,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