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趕回去時秦灼仍在洗手。
天氣熱了,為了防蟲挂了碧紗簾,透進屋裡人身上,綠陰陰的像樹影。天尚未完全黑下去,案上已攢了燭火,秦灼傍燭坐着,挽着兩隻大袖口,雙手浸在架子的白銅臉盆裡。盆中浸了鮮合歡,還有幾味蕭恒不認得的香藥。
蕭恒沒有刻意收着動靜,秦灼大概早知道他來,那麼大個影子都在地上呢。但他就是不作聲。那蕭恒就在外頭等。
那盆水估計已然涼了,秦灼才将手提出來,摘掉浮在手面的瓣蕊,終于肯看向簾外,聲音沒有情緒:“你還舍得回來。”
蕭恒沒出聲,影子蜷了蜷,像有些局促。
秦灼拿帕子擦手,說:“怎麼,還要我親自請将軍進門?”
蕭恒這才打簾進來。
他剛脫了甲胄不久,額頭脖頸都壓出一圈紅痕,天光昏暗,也看不出臉色好壞,但嘴唇着實沒什麼血色,有些大病初愈的樣子。秦灼也聽聞他今日之捷,問:“這一陣子士氣不振,好容易得一場勝,怎麼不去吃酒慶功?”
蕭恒說:“想來瞧瞧你。”
秦灼笑道:“我有什麼好瞧的。找了你幾天不見半個人影,我還道将軍氣我落你的面子,再也不想見我了呢。”
蕭恒道:“胡話。”
秦灼将手中帕子丢開,說:“蕭重光,你那天要防着我,我還在生氣。”
蕭恒忙說:“我沒防你。”
秦灼道:“那你支開我,要同岑知簡講什麼?”
蕭恒還是不說話。
秦灼冷笑一聲,将卷起的袖口放下。
蕭恒不遠不近地坐在一旁,膝蓋微分,雙手從膝間交插着,瞧着很拘謹。他從秦灼身上聞到一股異香,不是潮州的草木香花,更名貴也更工巧,是從寶器金爐裡炮制而成的香料。那人走了幾個時辰,這味道仍沾在秦灼衣裳上。
他忽然想起,在公主府中秦灼似乎就很通香事。但有關香料,他卻說不上一句。
可羌君很知道。
蕭恒目光落在銅盆裡,浮沉各異的花瓣底,沉着他半張扭曲的臉。他看了一會,忽然問:“有什麼人來麼?”
秦灼目光一閃,隻答:“沒有。”
蕭恒沉默了。數息後,他說:“回來的路上,我碰見了羌君。”
秦灼神色不更,淡淡道:“哦,他借道路過,知道我在這兒,讨了口茶吃。”
崔清大兵在此,賀蘭荪再怎麼借道也借不進潮州,顯然是專程的約會。這樣明白的瞎話,蕭恒卻點點頭,應了一聲,隻說:“我也想吃茶。”
秦灼格外尖銳,總覺得他在一語雙關地罵什麼,當即轉臉擰眉,“你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
“我真的就是想吃口茶。”蕭恒一句話畢,又補充道,“不是茶水也行,冷水也行。”
秦灼定定看他一會,燭火因他氣息起伏而微微跳蕩。秦灼揚聲道:“阿雙,給蕭将軍煎盞茶來。熱熱的,多給他放點柏子仁。”
秦灼見他嘴唇幹裂,問:“很渴嗎?”
蕭恒默然片刻,點了點頭。
秦灼心下突然有些酸澀,去揭案上各個盞子瞧,最後拿起一隻黑釉盞,說:“我的還剩一口,你要是不嫌髒,先潤潤喉嚨。”
蕭恒兩手接過茶盞,把殘茶吃掉,沒将盞子擱下,雙手捧在膝上不說話。
秦灼靜靜看他片刻,問:“有沒有受傷?”
蕭恒道:“破了點皮。”
他今日有些反常,若放在以往,更重的傷也隻說沒有。
秦灼便沖他一招手,道:“過來。”
蕭恒将盞子放下,慢吞吞走到他面前。
秦灼擡臉瞧他,問:“傷在哪裡?”
蕭恒捂了捂後頸,“後脖子。”
“我看看。”
蕭恒蹲下身,遲疑片刻,緩慢将頭靠在他膝上。
秦灼想撩開他頸後亂發,卻發現頭發和傷口已黏成一片,就着燈火,看清一條血淋淋的傷疤,再下幾分力隻怕他脖子就要斷掉一半。秦灼心裡突突跳着,半是後怕半是氣憤,恨聲說:“我還真當你隻破了點皮。”
蕭恒由他看,說:“戴着盔,沒注意,要包紮就要解甲,不如回來料理。”
秦灼冷笑:“等着我給你弄呢。”
蕭恒微微扭頭,看着他眼睛問:“行嗎?”
秦灼和他對視片刻,重新将他腦袋按在膝蓋上,向外喊道:“阿雙,先别忙活茶水了,把我那隻藥匣子拿過來,趕快!”
阿雙去拿匣子的空檔,秦灼攆蕭恒解了上衣,燈下一瞧,隻覺他背部傷疤紅得厲害,像條蜈蚣喝足了血。
來了潮州這兩年,秦灼很少見到蕭恒的傷口,今日雖是皮肉傷也夠肉跳心驚。他拿濕手巾一點一點給蕭恒擦幹血塊,要灑金瘡藥前碰到他的皮膚,隻覺膝上的是個冰人,忍不住皺眉問:“怎麼身上這麼冷?”
蕭恒隻說:“吹了風。”
秦灼坐榻,蕭恒坐氍毹,坐得矮,這樣頭好靠在秦灼腿上。他雙臂原本半垂着,這一會也松松去攏秦灼雙腿,卻不敢抱實,隻這麼缥缈地依靠着。
他這樣略帶試探的動作将秦灼的心攥了一把,他那副鐵石心腸驟然軟了。秦灼撫了撫他腦後頭發,輕聲說:“我同他談生意呢。”
半晌,蕭恒悶聲道:“少卿,我們不和他談,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