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說:“不行。”
蕭恒身體一繃,不說話了,臉伏在他膝蓋上,像個小孩子。秦灼更不忍心再說他什麼,再想前兩天的不痛快也不過芝麻小事,心裡就這麼草草揭過。
蠟燭燃到一半,秦灼給他包紮完傷口,阿雙的茶水也已經煎好。秦灼遞給他熱茶吃,又問:“用過飯了嗎?”
蕭恒啜着茶搖搖頭。
待他一盞茶飲盡,秦灼又道:“阿雙,把飯送到蕭将軍屋裡,再把陳子元給我叫過來。”
這也是要支開他。
蕭恒沒多說,放下盞子,從地上爬起來,緩慢穿好衣裳,跟在阿雙身後出了門。
他今日像有些委屈。
秦灼靠着小幾,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瞧見臉盆裡手巾擰出的血水,這才回過神,重新搓了把手。等再擦幹手,陳子元雙腳已站到面前。
秦灼重新戴上扳指,說:“蕭重光知道了。”
陳子元忙道:“不是我說的啊。也是點兒背,賀蘭荪出去正好和他打了照面,還沖他放了支箭,又說受了你的邀以後還要來——”
他突然想起什麼,“殿下,賀蘭沒找你要什麼東西吧?”
秦灼神色一動,“怎麼這麼問?”
“他從箭頭上挂了什麼東西,說要給蕭重光做謝禮,我估摸着是想刺他。要想刺姓蕭的,東西隻能出自你這裡。”
“衣帶。”秦灼靜了一會,說,“他要我給他留點念想,我把衣帶解給了他。”
陳子元不知要做什麼表情,隻得含混道:“哦,嗯,其實也成,不就是根帶子嗎,又沒什麼多大的……”
秦灼打斷他,“裡衣帶子。”
陳子元一下子啞巴了,嘴張開又閉上,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忙問:“媽的,殿下,蕭重光回來沒把你怎麼樣吧?他敢動你一指頭,我廢了他!”
秦灼神色有些惘然,搖了搖頭。
陳子元詫然道:“沒發作?沒問這事?一句重話沒有?”
“沒有。”
陳子元悻悻道:“那蕭重光挺好脾氣啊?要換成旁人,早醋得不行大鬧一場了。”
秦灼眉心一跳,靜了一會,又自嘲般笑起來:“我從前什麼德性他也知道,隻作耍子,也是好事。萬一他真動了心思,我還不好脫身。”
陳子元聽着不對勁,敢情他殿下以為蕭恒是壓根沒把他往心上放,不在乎,這才不在意。
什麼跟什麼?
陳子元忍不住道:“殿下,你還真覺得蕭重光……”
“不提這話。”秦灼截然岔開,“羌君與我約定,十日之内會将銅運來,你執我的手令前去接應,必須校檢完畢、确保銅質沒有問題再放他們離開。還有,不要讓任何羌君的人進潮州境,你派人送他們出去,盯着他們别做記号。以後羌君來時都要像這次一樣,他走的那條路這幾日都要嚴加把守,以防他生了異心想要突襲。每次要來,都換路給他走,防止他記路。”
陳子元聽了半天,心裡不确定,問:“殿下,今日這話我還沒問。你要他給你送昆刀,這麼一來一往……你是有意和他聯系下去?”
秦灼很坦然,“是。”
“你和他談借道羌地回秦的事了?”
“還沒有。”秦灼說,“但有另一件事。”
“蕭重光的右手,我有了新的法子。”
語落,本已殆盡的燭火,突然跳出一朵起死回生的金光。
***
蕭恒自己回了屋,打開唯一一隻衣箱,将懷裡那根衣帶拿出,纏到一塊洗幹淨的蔽膝上,這樣握了許久,才重新放回箱子底落鎖。
阿雙正來問蕭恒想吃點什麼,卻撞見他提刀跨出來,忙問:“将軍哪去?”
蕭恒說:“我去軍營,還有些事要做。”
阿雙勸他:“多少吃過飯再走吧。”
蕭恒笑道:“不勞煩了,那邊應當也在燒飯,我去蹭一口就成。”
他面無愠色,音容如常,阿雙瞧也不像有什麼怨氣,請他體諒的話更無從開口。躊躇時分,蕭恒已跨上馬背,雙腿一踢駕出了門。
到了軍營已近中夜,大夥酒足飯飽,該休息的休息該放哨的放哨,自然也沒留下什麼飯食,蕭恒也沒提這話。他一下馬,散去的衆人又嘩地圍簇起來,高呼将軍神武英明,蕭恒呢,蕭恒隻是笑着客氣,承讓承讓,哪裡哪裡。
軍營炬火徹夜不熄,像一團永不死亡的太陽鳥。那鳥翼在蕭恒臉側拍打,卻不肯停留在他肩上。唐東遊心中有點古怪,卻無法細究根底,隻對梅道然說:“你覺不覺得,将軍今夜有些強撐着?”
梅道然凝視蕭恒的臉,目光發沉。
營中有事并非隻是蕭恒的托詞,下了戰場,等着他的是千頭萬緒的繁冗軍務。秦灼之前幫他管一部分,如今撲在賬目和政務的大頭上,隻能由蕭恒一個人擔。而梅道然能做好一個刺客和副手,卻不是統事的材料。
說到此,梅道然極度佩服蕭恒的慧根。他是一點即通、舉一反三的人,他影子生涯裡全無接觸之事,不到兩年就能做得井井有條甚至出類拔萃,這樣的意志和能力,梅道然不得不心悅誠服。但這些事務全部堆積在蕭恒一人身上時,梅道然隐隐覺得喘不動氣。
他太需要一個軍師。
梅道然歎口氣,叫炊事貼了兩個餅子,又熬一碗菜粥,親自端去蕭恒帳中。
夜幕沉沉,蕭恒帳中昏黑,行軍榻上并沒有人。
梅道然将碗放下,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之處。真相似乎藏在夜裡,他隻在閃電劈落時窺見一眼,僅此一眼,但他能斷定有什麼問題。
一瞬間,梅道然冷氣倒吸。
他轉瞬打帳而出,快步走向岑知簡的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