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蘅默然而聽,似乎不為所動。
黃參叩了叩殿門,琵琶聲才止息。他彎腰低首地進殿,不敢窺探一眼,雙手将奏折呈上,恭敬道:“陛下,懷化大将軍加急軍報。”
蕭伯如撂下琵琶,伸手将折子接過來。
半晌,黃參方聽她清淩淩一道笑意:“很好,好得很!朕養兵千裡,竟為賊養了個說客出來!”
那封折子被她握在手裡,并沒有擲地,纏臂金叮鈴鈴一響,那隻手腕一轉,遞到孟蘅跟前。
孟蘅起身接過,從頭到尾細看一遍。
見她久久不語,蕭伯如問:“孟卿怎樣看?”
“崔清呂擇蘭的确僭越,但招安蕭恒,并非無稽之舉。”孟蘅道,“平心而論,蕭恒守衛潮州,的确心存百姓。屢戰屢勝,亦是難得的用兵之才。更要緊的是,他在潮柳二地已有根基,陛下若要拔除,隻怕也要耗費氣力,而如今齊兵之患迫在眉睫。”
孟蘅語速很慢,但很堅定:“此人為敵,不如為兵。”
“孟卿。”蕭伯如語氣莫辨,“這可是弑君逆賊。”
“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人。”孟蘅雙手加額,俯身拜道,“臣望陛下三思後行。”
黃參身躬得極低,垂首看地面,織錦軟毯上一片花團錦簇,看得他頭暈目眩。
不知過了多久,黃參腰酸背痛之際,方聽蕭伯如輕笑一聲:“朕本以為提拔崔清,又給呂擇蘭一條生路,這二人必感恩戴德,竭力效忠。真是沒想到。”
孟蘅聽出她言外意,失聲叫道:“陛下!”
蕭伯如撫着琵琶頸,粲然而笑:“姐姐何須這樣緊張,我同你說笑話玩呢。罷了,還要姐姐替我拟道恩旨,給他個銜,叫他去那個好去處吧。”
***
梅道然問:“西塞?”
蕭恒點點頭,“西塞。”
他對衆人道:“皇帝的旨意還在崔清那裡,我同她講明白,先和大夥回來商議。”
唐東遊當即瞪眼,連聲嚷道:“不去!這不擺明了叫咱們将軍送死嗎?管他什麼鎮西将軍鎮東将軍,就算封個天王老子,咱們也不蹚這趟渾水!”
蕭恒轉頭看梅道然,議事時他總呼其字:“藍衣,你什麼意思?”
梅道然搓了搓下巴,片刻後說:“其實這事兒,可行。”
“可什麼行?老梅,你和将軍哥倆好得穿一條褲子,可别從大事上害他!那西塞什麼地方,鳥不拉屎的地兒!甭說稻子,連他媽的蒺藜刺都種不出來。咱們去别說軍糧能不能湊出來,隻怕還要拿自己的糧填補人家呢!馬匪土匪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飯,官府的頭子跑的跑死的死,聽說還起了暴亂,底下人殺了地方官。這些先不論,現在齊軍的主力全囤在那邊,個頂個的精銳,别說兵器,光靠馬蹄就能把咱們踩死!皇帝這是想借刀殺人,這娘們别的不會總來這招,咱們還趕着上套!”
唐東遊越說越急:“再說,将軍去了西塞,咱們潮州柳州怎麼辦?将軍九死一生才掙下這偌大地盤,不要了,拱手讓人了?将軍前腳一走,皇帝後腳就派人來接管潮州柳州,到時候怎麼整?”
梅道然哈哈笑道:“誰再說唐将軍有勇無謀,我頭一個和他急,這算盤打得很清楚嘛!”
他拍拍唐東遊肩膀,歎道:“這些道理,将軍怎會不明白?”
唐東遊跺腳,“将軍,都明白還猶豫啥啊?就是不接,皇帝要打就幹啊!”
“幹個屁。”梅道然給他一拳,“皇帝這是被齊軍牽掣抽不開身,真有一天大軍壓境,就咱們這萬把人,幹,拿什麼幹?”
蕭恒說:“招安是條後路,我若一死,你們總能周全。”
聽他這話一出像拿了主意,衆人忙叫道:“将軍!”
蕭恒笑道:“急什麼,我又不是尋死之人。此事幹系重大,得好好想兩天。但有了這道旨意,至少細柳營不會再難為我們。大夥提心吊膽了這些日,如今也能松快松快,今晚好好吃一通酒,破個例,許吃醉!”
落日西沉群山,篝火烈如朝陽。
這兩年時局闆蕩,衆軍從未痛快吃醉一次,如今得令,終于全然松快下來。不多時,酒肉飄香裡,柴火畢剝聲響,緊接着劃拳聲、大笑聲、拊掌聲、起哄聲、傳唱民調聲,彼伏此起,經久不息。
蕭恒雖開了口子,自己卻沒有吃醉的習慣。他酒量好,還好自制,腦袋微沉便再不肯吃。此時衆人多已酩酊,更沒有力氣灌他。
石侯歪在他腿邊,盔落在地上,嘴裡還咕哝着什麼。蕭恒将盔頂給他放在身邊,也就撐膝起身,自己回了營帳。
他到底有些乏,手松了松領口,打開帳子。
一隻酒壇骨碌碌滾到腳邊。
帳内一片漆黑,蕭恒卻看得清晰。行軍榻前,是他日思夜想、卻避而不見的那張臉。
蕭恒手仍撐着帳,僵立片刻,啞聲叫道:“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