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臨進城這陣黃沙還是沒散,趙荔城把眼睜了又睜,才勉勉強強把旗上鬥大的“蕭”字認了個半邊,抓了抓腦袋道:“這他媽誰看得清啊?”
蕭恒笑道:“将軍行事謹慎,是好事。”
“蕭将軍可别臊我了,我這點皮毛本事,在将軍跟前壓根不夠看。”趙荔城轉頭大聲喊,“監軍——開門哪——接救兵啦——”
城上哨兵放聲喊:“監軍說——先叫他把聖旨遞上來——”
不多時,城牆上搖搖晃晃放下一隻吊籃。
這顯然是懷疑他的身份真僞。趙荔城怕他惱,正想描補兩句,蕭恒已幹脆利落地掏出旨意放進籃,笑道:“原來有更謹慎的。”
李寒冒着風沙将聖旨幾番驗看,這位的确是皇帝親封的鎮西将軍無誤,這才囑咐人開正門,迎蕭恒進西塞都護府。
天太暗,屋裡隻得點燈,火折子還沒擦起來,蕭恒便聽李寒問:“我與将軍可曾有過面緣?”
蕭恒沒有即刻回答。
燈焰燃起,室内黑暗驅散殆盡。李寒終于看清蕭恒的臉,是一張過目難忘的面相。但李寒卻全無印象。
蕭恒問:“李監軍何出此言?”
聲音。李寒想。聲音和整個人的感覺,與元和十五年陪他趕赴并州調查舊案的人很像。
于是,李寒不答反問:“将軍是否認得阮道生?”
蕭恒想了想,說:“熟。”
“将軍籍貫何處?”
“居無定所。”蕭恒說,“現在安家潮州。”
“将軍沒見過我,卻知道我官任監軍,姓李。”
“聽趙将軍講的。”蕭恒淡淡道。
李寒不動聲色地試探,蕭恒就風輕雲淡地接招,這種微妙之感甚至算不上棋逢對手,李寒卻早有預料般地興奮起來。
這是個能談得來的人。
風沙散盡已然入夜,接風洗塵來不及,正正經經吃頓飯還是得有。李寒這一陣将都護府管得熟門熟路,意思是可以便飯,但場合要正經。第一頓嘛,雙方皆是耳聞,多少得客氣客氣。
沒想到蕭恒卻全不講究這些,直接道:“不知西夔營能否多添一雙筷子?”
他是要和大夥一塊吃。
這的确出乎李寒預料。他正要開口,唐東遊已哈哈笑道:“怎麼能是一雙?将軍,咱們小萬把人呢!”
夜色已濃,幸虧退了風,便能在外頭一塊圍火。都是軍中打拼的漢子,半頓飯功夫潮州西夔兩營已然熱絡,不一會說笑聲便起,潮州營拊掌,西夔營開了嗓,唱的是西塞當地的一支小調:“太陽起嘞——莊稼黃嘞——”
李寒戰時禁酒,便捧碗吃稀粥,同蕭恒講:“聽聞潮州之前荒了一陣。”
“天底下一個樣。”蕭恒道,“潮州是急澇,雨過了也好了。西塞卻是久旱,不好做。”
“糧荒哪分輕重緩急。”李寒看向他,“在下不才,想同将軍讨教讨教法子。”
蕭恒道:“我通了幾截河道。”
語畢,李寒兩眼乍亮,蕭恒見他有興趣,便折了樹枝從地上随意畫了畫,将水陸溜索三路運輸同他大略講了講,問:“不知監軍有沒有見教?”
李寒捏着粥碗,俯身将路線看了數遍,聲音微微戰栗:“這是極其利民便民之舉,數代未成之事,竟能全于一手!”
蕭恒笑道:“過譽,才開了個頭。”
“将軍有所不知,靈帝朝時,岑老太公就曾谏言複修永安河道,但靈帝正大修宮室,國庫有限,不肯答應。後來到了肅帝,家師也曾上谏極陳水利之便,肅帝将此事交給國舅卞秀京去辦,卞秀京搜盡油水,興修河道、整頓漕運一事從此不了了之。百姓數十年苦于閉塞,直至将軍入潮,不過兩年。”李寒道,“萬事開頭難,但将軍開了這個頭。”
蕭恒搖頭,說:“治标不治本。”
李寒沒有反對,思索片刻後道:“種子多,良種少;土地多,良土少;務農多,良農少。”
他沉思半晌,還是不得其法,一擡頭,撞見蕭恒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眼中燃燒着兩簇黑色火焰,完全因李寒而點亮。
這個少年人,竟将自己治荒難成的窘境一語道破。
蕭恒沒說話,對他擡了擡粥碗。
李寒也捧碗向他一舉,喝粥卻像吃了口酒。
碗落下,李寒突然想起另一樁事,“将軍遠赴西塞,潮州那邊如何料理?”
蕭恒道:“我有托付。”
“可靠之人?”
李寒雖這樣問,卻已預料到蕭恒要說什麼。股肱、腹心,不外如是。
蕭恒說:“堪托生死。”
***
蕭恒北上那天潮州難得放了個晴,馬一出境就陰了天,淅淅瀝瀝、嘩嘩啦啦下起了雨。等後半夜滴滴答答收了聲,秦灼的房門才從裡頭打開。
冷風一沖,門扇兩條卸掉的手臂般,哐地向兩側一摔。阿雙聞聲跑過來,見秦灼站在門檻裡頭,像一動沒動。
天上月亮冷冷睨着,怨怪他心口不一、自食其果。月下,他神情冷淡,面色冷白,眼下青了兩片,下巴也是,阿雙訝異他胡茬生得這樣快。他一身皮每個角落都在滿不在乎,但湊成一整個人,竟憔悴得不成樣子。
阿雙嘴唇動了動,便聽秦灼說:“我想吃馎饦。”
阿雙眼淚掉下來,輕輕答應:“哎。”
庖廚裡有點面,還有點臊子,阿雙又切了點菌子,匆匆給他做了一碗。秦灼就從屋裡等,熱食來了不講話,捋了捋頭發埋首就吃。
他比阿雙高不少,剛才夜又昏,也就是他低頭阿雙才看見,秦灼頭已經蓬垢了。秦灼一個淪為禁脔都要熏香浴湯的人。
阿雙坐在一旁,這才瞧見桌上還冷着一把虎頭匕首,想起秦灼曾經的贈劍故事,眼鼻俱是一酸。
蕭恒此舉,何異于割袍斷義?
吃了将近一半,門外腳步聲起,陳子元已匆匆趕過來,見秦灼形容也微微一怔,緩聲說:“殿下,前頭出事了。”
秦灼置若罔聞,将馎饦吃完,一點湯都沒剩,這才撿帕子合了合嘴角,俨然又是一副優容得體的樣子。他按下帕子,将那把虎頭匕首抓在手中,舉步跨出門去。
秦灼徑直下階,陳子元忙跟上,聽他講:“說。”
“蕭重光臨行前把吳月曙那塊官印托給了岑知簡,意思是要岑知簡替他當這個家。誰知道底下不服氣他一個啞巴管家,紛紛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