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問:“誰起的頭?”
陳子元突然啞巴了。
秦灼步子一頓,定定看他片刻,陡然尖笑一聲:“你們都反去吧!”
見他動了真怒,陳子元急忙解釋:“我真沒摻和,你偏他的心眼都偏到光明神跟前去了我敢觸他從黴頭嗎?是,一開始的确是咱們的人吵吵,但也是心裡屈。從前他講的好,他拿軍務你管政務,可現在兵全聽他的,政務又交到岑知簡手裡——你别瞪我,我是你肚裡的蛔蟲我知道他沒有架空你的意思,全虎贲都是你的蟲?你肚子就算裝得下個孩子也裝不下這麼多人哪!”
秦灼不耐聽他貧,一腳踹過去。陳子元疼地抱腿,心想你真是練出來了踹人還能走這麼快腳這麼穩,嘶了一聲,忙又道:“咱們的人是一心為你不平,潮州營不幹了,覺得咱們質疑他蕭将軍的權威。這不話趕話趕上,你站一站就成,好歹讓咱們的人消停了——可别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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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前炬火高舉,褚玉照帶甲立着,姿态倒從容,神情卻冰冷,“老程,你也别忙着回護。蕭将軍到底什麼心思,大夥心裡門清。他統軍權我們殿下管政務,是不是他的金口玉言?現在人一走,叫岑郎一個啞巴主事也要奪我們的權柄,你倒是言說言說,貴将軍是個什麼心意!”
程忠冷笑一聲:“啞巴主事又如何?将軍的囑咐,我們就認!總好過另些人上來,乍一傳說出去,咱們潮州是婊子當家!”
褚玉照神色遽變,虎贲衆人又如何聽得秦灼受辱,提拳要上,突然聽人遠遠道:“哦,我是婊子,你們蕭将軍是什麼,婊子姘上的奸夫嗎?”
夜色裡秦灼神色冰冷,但怒意明顯不是為程忠這一句話。他一上前,虎贲瞬時漲了氣焰,不料秦灼掉過頭,對褚玉照說:“道歉。”
褚玉照怒道:“殿下!”
秦灼冷冷看他,“不是你起的頭?”
褚玉照轉首不答。
“鑒明,不是第一次了。我同你講過,我和蕭将軍是盟友,他的處置我但凡沒發話,就是認同。潮州柳州的政務全交給我,我管得過來?我就算管了,人家心裡能記我多少恩情?今日尚且指着臉罵我,焉知來日不是為人做嫁衣?”
他雖罵褚玉照,卻顯然敲打潮州營。程忠冷笑一聲:“秦少公也不必如此夾槍帶棒,話既講到這裡,不如統統說開了!弟兄們就是沒辦法心服你!确實,你當年救濟潮州對咱們有恩,但潮州沒給你容身、沒替你避敵嗎?你後來棄城而走,我們将軍說你是不得已,我們的确也行事有錯,這件事潮州營認!但我們将軍如此回護于你,你是怎麼對待他的?我們聽從将軍教訓對你畢恭畢敬,而你手底下呢?陳子元褚玉照這兩大臂膀素日對我們将軍不是橫眉就是立目,幹的孫子事擺的老子款,咱們為将軍忍着,你就真當咱們眼瞎嗎!”
秦灼輕輕鼓掌,“說的好,還有什麼?一并講吧。”
他好作這副嘲諷之态,程忠心頭火起,怒聲道:“少公既然這樣講,咱們就說了!潮州是蕭将軍的本家,少公要當這個家也成,和那位君上斷了,咱們兄弟從此把你當将軍夫人來供!你說一,咱們不說二!”
“将軍夫人。”秦灼将這四字在齒間磨了又磨,“也不是不成。”
别說褚玉照,連陳子元都傻了,忙叫道:“殿下!”
“但我是個眼不容沙之人,我若做他的夫人,他這輩子别想有半個女人挨上身。”秦灼悠悠道,“程統領這樣着急将我配給他,是多盼着你們将軍斷子絕孫。”
前一刻他還溫聲細語,後一刻乍然聲音一凜:“諸位既把我做婊子瞧,就不該指望我對他生什麼從良的情意;諸位若把我做夫人看待,照舊張口閉口如此羞辱,真是對蕭将軍敬重至極!”
“我當日同蕭恒歃血為盟,是皇天後□□鑒共證的盟友,他不在,我的話你們就得認。”秦灼忽地深深一笑,冷豔橫生,“至于别的——我秦灼甯當這個婊子少公,也不屑做你們蕭将軍金屋藏嬌的夫人。我和蕭重光橋歸橋路歸路,這句話我說最後一遍——聽清楚了嗎?”
“你……”
“程忠!”
一聲斷喝。
不遠處,梅道然提刀跳下馬背,大跨步走來。
他走到跟前,先對秦灼抱刀一鞠,态度如何已然分明。程忠急聲說:“梅統領,将軍可是把你當親哥哥看,你豈能幫護外人來打将軍的臉?”
梅道然轉身看他,“老程,我瞧是将軍上回罰得太輕,叫你好了傷疤忘了疼。”
程忠臉色一白,叫一聲:“統領!”
梅道然問:“你們和自己婆娘睡覺,将軍問過一句?人家分分合合将軍自己都沒話說,你們倒來管将軍被窩裡事,能耐啊!”
程忠急道:“統領,老程是有過家口的,裡頭事看得明明白白!朝廷招安的旨意早就下了,将軍怎麼偏這時候北上去打西塞?明明是叫他南秦少公傷透了心,這才抛下家業遠走了!将軍待他如何,咱們上上下下看在眼裡。平日噓寒問暖,行事多少尊重!褚山青率軍圍他,将軍當即率人去救;他去錦水鴛赴宴,将軍顧不得圈套也要去找他!将軍對他赤赤誠誠一片真心,他呢?他對咱将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這麼作踐将軍一片心啊!他秦灼能在潮州站腳,不就是仗着将軍中意他嗎?”
“是,這也是蕭重光自找的。”梅道然看秦灼一眼,轉過頭,聲音冰冷,“蕭将軍就是一片真心踏成泥,也舍不得給人家一句重話,這就是周瑜打黃蓋。人家皇帝不急,咱們别忙活着做太監。”
梅道然話音一轉,“但岑郎這件事,還是要虎贲軍給一句話。”
“你們認不認。”
秦灼冷聲叫道:“褚玉照。”
褚玉照上前抱了抱拳,仍不說話。
見他依舊不服,梅道然反倒哧地一笑:“兩處争紛不隻一次,今日索性全部說分明。虎贲營看不上蕭将軍,潮州營也看不上秦少公。你們覺得秦少公多番折節,這邊覺得蕭将軍備受屈辱,論到根子上,是因為兩邊隻是盟友而不是一股繩——永遠不可能是。秦少公将南秦放在第一,蕭将軍心裡潮州柳州才是大頭,咱們各有各的奔頭。這沒有法子,我也就這麼講,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不管是他們兩個,還是咱們雙方,互利共赢的朋友而已。做買賣,兩口子才會講情意,朋友隻能講規矩。蕭将軍定了規矩,秦少公也默許,諸位,就别他媽拿着男女的雞毛蒜皮在這裡叫,平白丢了自己的臉!”
他冷聲道:“在場潮州營都有!列隊,回營!誰再拿将軍的屋裡事議論,我揪了他腦袋當球踢!”
他這句話同時敲打了虎贲,秦灼看向褚玉照,說:“你回去,聽我的處置。”
陳子元拐了褚玉照一胳膊,褚玉照不言語,抱拳帶人離去。
夜間起了風,秦灼一個大男人,卻像下一刻就能被風吹去。這麼衣袍鼓動了一會,秦灼說:“梅統領,多謝你。”
梅道然說:“聽從将軍吩咐而已。”
梅道然沒做停留,沖他一抱拳,舉步就走。沒多遠又突然立住,說:“将軍為什麼把政務托給岑郎,别人不明白,秦少公,你是聰明人。”
他像要故意折磨秦灼,隻留下這一句話,掉頭走了。
蕭恒不能公然把潮州托給秦灼,秦灼是諸侯潮州是叛逆,這是批皇帝的逆鱗,倘若如此,潮州和秦灼會作為頭等威脅被朝廷指向。但他又不能全然叫秦灼失掉權柄,所以他以出征西塞為條件與皇帝談判,換得皇帝承認秦灼可以暫駐潮州。并且,全軍賬務,他仍留在秦灼之手。
蕭恒沒給秦灼留刀留私印,卻留下梅道然這個人。蕭恒唯一一個當親人的故人。他有一身本事,在潮州營頗有威望,蕭恒不在,梅道然的一句話重如千鈞。
夜風拂開秦灼衣袖,露出他捏緊虎頭匕首、微微顫抖的那隻手。
陳子元輕輕叫:“殿下。”
秦灼緩緩彎下腰,将匕首插回空蕩蕩的右靴邊,筋疲力盡般,雙手撐着膝蓋俯身站了一會,說:“叫褚玉照去燈山那裡。”
陳子元忙道:“殿下,虎贲是鑒明一手拉拔起來的,你這何止是打他的臉,是要他的命!”
“我現在再不管他,才是要他的命!”秦灼聲音一冷,“不許去看他,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等他想清楚,自己來找我。”
陳子元答應一聲,說:“……那些人的話,你别往心裡去。”
秦灼笑道:“這麼多年,别的不成,總練成了裝聾作啞的本事。不過幸虧今日來了,還真看出點苗頭。”
“岑郎主事的命令不是頭一天下達,卻在他走後鬧起來。虎贲和潮州營上次争端已經吃了教訓,絕不會無緣無故平白鬧事。還有,我去錦水鴛究竟遇上了什麼事,除了在場,沒人知道。”
陳子元心中一跳,“殿下懷疑,是有人挑唆?”
“今日這場亂子别藏着,傳出去,傳得越大越好。”秦灼目光一暗。
“抛完這塊肉,坐等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