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登上瞭望遠眺,淡去的風沙裡,西天狼煙滾滾。蕭恒立在他身邊戴上盔,對他道:“後方一應事務,全部托付監軍。”
李寒點點頭,“必不辱命。”
蕭恒不再多說,快步走下城牆。城門緊閉,阻斷最後一點天光,投落灰壓壓一片陰影。陰影給所有人的甲上又披了一層鐵皮似的戎裝。
城下,由西夔營和潮州營共同組成的三千前鋒肅穆以候,唐東遊立在陣前,将雲追牽給他。
蕭恒接過缰繩翻身上馬,铿然抽刀在手。
身後響起齊刷刷一陣拔刀出鞘之聲。
蕭恒說:“開門。”
鐵鍊緩慢絞響,遲重的落門聲如從天而降的巨大腳掌,将李寒踩得渾身發麻。他聽見城下傳來一聲大喊,繼而群聲應和,三千人喝聲如雷,八千馬蹄動地如鼓,利劍般刺破黃沙向西刺去。
西天最西,狼群奔如石流。
東南方,是趙荔城護衛全城百姓撤離時,挈婦将雛的紛亂腳步聲。
李寒深吸口氣,落臂揮袖,鐵鍊再度響動,城門重新閉合。
***
沙暴雖然淡了,西風卻依舊呼嘯。烽火台所在寸草不生,白日燒成夕陽後,戈壁也從沙沙的黃變成彤彤的紅,蕭恒所率的三千前鋒尚未戰鬥便化作血人,這從某種角度來看似乎已對結局作出征兆。他們對這結局心知肚明。他們所有人。
惡劣天氣下,蕭恒目力顯然比斥候還要強上幾分,衆軍尚在行進,已聽他突然叫道:“止步。”
唐東遊勉強望去,不遠處沙浪卷了又卷,底下似乎躺着人。
身上穿的是甲胄,不知是死是活,看服色,很像石侯的分隊。
唐東遊正要下馬察看,蕭恒卻一把将他拉住。唐東遊瞬間明白,蕭恒怕有圈套。
一路西進至此,尚未看見半個狼兵,齊軍竟如泥牛入海銷聲匿迹。而數日以來,石侯一直沒有往回傳信。
絕對有問題。
蕭恒松開唐東遊臂膀,低聲吩咐:“做好準備,向後向外列隊。”
他拔刀在手,跳下馬背走上前去,将伏地的那人一翻。
甲胄七零八落地從手裡跌掉,穿甲的哪裡是人,分明是一具被野獸啃食幹淨的白骨!
蕭恒渾身一震,另一種知覺先于仇恨在大腦炸響。那一瞬他并未從周遭環境察覺出任何異樣,但已死的戰士用屍骸喚起他一絲救命的靈光。
蕭恒回頭大喊:“後退!”
幾乎是他出聲的同時,四周黃沙下如有一條巨蟒一蹿,磅礴飛舞的沙霧裡,蕭恒四面八方驟然奔突出八條蟄伏沙下的灰狼!
狼群洪水般将他淹沒,唐東遊吓得手腳一冷,高聲叫道:“射箭,投石!”
沖陣所用的石車弩箭齊齊發射,突然一條黑影一閃,一頭灰狼如被刮鱗的狗頭魚般重重抛落在地,砸起土灰陣陣,頸間皮毛翻卷,狼血汩汩滲入黃沙。
環首刀雪亮光鋒激起腥臭血雨,唐東遊還沒看清蕭恒身影,已聽他喊道:“烽火台有埋伏,全體都有,鐵車沖鋒,鐵馬斷後!”
砂礫在烈風中舞如蜂陣,一時間天色驟暗,一輪陰紅血日下,平地飛射出亂如箭杆的野獸之兵。如麻的黑色獸影間綠光閃爍,狼眼湧如螢群。狼群的嘶吼聲摻雜在奔跑聲、牙齒咬合聲裡,唐東遊落下鐵面罩,拔出鋼刀向前一指,厲聲叫道:“殺!”
“殺!!!”
戰車和狼群迎面飛撞,鐵器撕扯利牙,雙方在血肉模糊和開膛破肚的慘叫聲裡繼續沖鋒。烽火台那縷微乎其微的光亮後,舉起新的火束,将齊國豹旗照得血紅。
唐東遊左臂的鐵甲被狼牙咬得變形,他奮力砍斷一頭灰狼的脖頸,手臂顫抖得不知是脫力還是恐懼。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出發前蕭恒對衆人的一席話:
“我知道大夥都不怕死,此戰也都報了必死的決心。但面對被狼群活活撕碎的恐懼,和我們與人厮殺的恐懼截然不同。待到陣時,我能體諒大夥會動搖,對着狼群我也會怕!但我們這三千人絕不能退,退者立斬不赦!這裡,蕭恒先給大夥磕頭賠罪了!”
他跪地給衆人叩了三個響頭。
他知道自己把這三千人推進一個怎樣的煉獄,但他别無選擇。
鋼刀被狼牙奪住,腥臭血涎濺在掌上,狼頭大張血口就要咬斷唐東遊一條臂膀。在他擡腿踢踹之前灰狼已被重重一擊,叫一把長刀刺穿甩在地上。
唐東遊要去扶那人,卻被那人攙在身邊。
蕭恒的鐵面罩已被咬碎一半,渾身不知是人血還是狼血。唐東遊支住他左臂,發覺他整條臂膀也在輕微顫抖。
混亂中,遠處突然傳來一道哨聲。
尖利,悠久,像一類鸷鳥的長嘯。一瞬之間,狼群竟止息動作,低聲呼噜着伏身退步。
蕭恒望向烽火台,台上士卒聳立,圍簇一個帶甲人影。
那人揚聲叫道:“鎮西蕭将軍,久仰大名!”
蕭恒示意士兵扶好唐東遊,聲音發冷:“哪有鎮國公孫将軍聲名之盛!”
唐東遊心中一凜,齊國鎮國将軍公孫子茀,齊帝最為倚重的一員虎将,元和年二攻西塞,奪十城亦屠十城,所至之處未有活口,故有西閻羅之稱。
公孫子茀言笑溫和:“蕭将軍過譽。我主本意滅人奪城,但天有好生之德,在下亦有惜才之意,将軍既為叛逆出身,如今何必苦做婦人馬前走狗?這樣,将軍若肯就此投誠,在下願在我主面前為将軍作保,定許将軍厚祿高官。”
蕭恒冷笑一聲:“能廢話,不如下台走一招。”
“在下有自知之明,蕭将軍兇名遠揚,絕非我輩能敵。傳聞将軍身手如獸,我便以狼兵以待将軍,這才叫旗鼓相當。”公孫子茀笑道,“在下再問最後一遍,将軍不肯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