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青檀一輩子隻有兩個徒弟,一個叫梅道然,一個叫阮道生。
他為了女兒蹤迹不得不給阮道生設下死局,但他又為了救阮道生而死;梅道然在那時候殺了他,卻又放了阮道生一馬。
若說怨恨,阮道生其實從沒有真正怨恨過他。若說愧對,梅道然卻是最愧對他的一個人。
算不清的恩恩怨怨,捋不盡的千情萬恨。
刀鞘微斜,有什麼從鞘中滾落,骨碌碌撞到梅道然靴尖。
是個紙團。
梅道然要彎腰,秦灼已快步走上去,展開紙團來看。其上寫道:
夜至三更,城外相告曹蘋所在。過期不候。
阿霓死後,蕭恒一直在尋找真正的曹蘋下落,卻無半點蛛絲馬迹。如今英州——或者說卓鳳雄為代表的影子——拱手獻上,無可奈何之際,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秦灼曾聽蕭恒講起,轉賣曹蘋的是婁春琴,而婁春琴正是影衛之中的“柔兆”。那卓鳳雄等影子中人的确有可能得知消息。
隻是英州到潮州有一定的路程,秦灼早上收押暗娼中人,下午英州刺史柴有讓的使者後腳踩着前腳地造訪,很難說不是早有預謀。
他們要梅道然出城,不若說是想進城。
再退一步,一旦拿住梅道然,如今蕭恒不在城中,潮州衆人對秦灼亦不甚心服,若有事件突發,必然亂成一鍋粥。有人想坐收漁利,便是垂手可得。那潮州很可能面臨有一次重大危機,而蕭恒舍命奠定的基業将蕩然無存。
秦灼一目了然,梅道然想必更是洞若觀火。
但唯一線索近在眼前,他真的能忍痛而割嗎?
岑知簡從椅中緩緩站起,秦灼低聲叫道:“藍衣。”
骨刀欻然回鞘。
紙箋被梅道然捏回掌心,他另一隻手抓着刀鞘,刀鞘依舊微微顫抖。
他說:“不去。”
語落,他像被抽掉一根筋骨,僵硬地扭頭看向岑知簡,啞聲道:“三更天前我若出城,你攔着我。”
***
三更天。
潮州城門緊閉,堂後傳來琴聲。
秦灼從堂中坐了一會,拔刀出鞘,像替另一個人去端詳曹青檀的骨頭。他擡頭,青天上糊一片紙月亮,冷冷清清,冰冰涼涼。如泣如訴的琴聲裡,忽然響起一個人拍刀而歌的聲音。
同一片天幕下,蕭恒若有所感地擡首,頭頂西塞的明月雪亮。
趙荔城匆匆跑來,低聲道:“将軍,老唐拿人回來了。”
蕭恒點點頭,抓刀下城牆。
梅道然仍飲酒拍刀鞘,大聲唱道:
“我是個撞仙宮妖魔魁首,倒江海混賬風流。漫青天神仙應不羞?吸髓酌血,樂貧笑愁。殺人攜壺,放火停舟,潑富貴掩他詭醜,孰寶刀斷我此頭?
“恨殺我出西崦西射日捽西母翻他西阙,恨殺我撅南星劈南嶽率南冠齊上南樓,恨殺我辭東洛号江東罷東帝一碎東瓯。推說北海忙,誰休!
“待榮華功名糞土後,把泉路朝天走。我是個浪裡死火刀頭鏽——為誰寫春秋!”
***
李寒半夜就聽說蕭恒拿着了人,确切說,他是聽聞蕭恒開了刑獄。但到底拿的什麼人、要怎麼審,李寒沒有過問一句。他手頭一堆陳年爛賬沒擺平,點燈看文書直到天亮,魯三春來送了個餅子,順帶捎了句話:“将軍請監軍過去一趟。”
這是有結果了。
李寒歸置好文書,咬着餅子往帳裡去。蕭恒仍穿着昨日黑衣,拿衣擺擦了擦手,看樣也是一宿沒睡。
蕭恒見他來,向外叫道:“東遊。”
一會功夫,唐東遊拎麻袋似的跨入門内,将手中人影掼在地上。
沒穿官服,卻着錦衣,鼻眼青腫,但到底能認出樣貌。
不是副都護高青雲又是誰!
李寒看向蕭恒,蕭恒往前一步,地上的高青雲卻似受到什麼驚吓,往後一個瑟縮。
蕭恒沒再上前,道:“昨日東遊出城設伏,這位正好撞在手裡。想必是連日打仗,他不敢輕易逃竄,等戰亂稍息才敢行動——該問的不該問的,基本都吐了幹淨。”
李寒皺眉,“往西南逃?”
蕭恒點頭,“他是齊國奸細。”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文書,遞給李寒,“這是他的供狀。”
李寒看到一半,便頭皮發麻,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果然,庸峽何故失守,元和年又因何數戰皆敗……撺掇寇眺棄城而逃是你,為齊軍指路厲州的還是你!天地無辜,竟覆爾載爾,白白浪費了一張人皮!”
他劇烈呼吸幾下,頭腦迅速冷靜下來,“不對……不對!”
李寒遽然回頭,蹲在地上直視高青雲,“你沒想到西夔營會守下城門,那按你當時的想法,為齊軍大開城關的任務已經完成。你完全可以留在城中等齊軍攻打進來,但你沒有,你逃掉了……你為什麼要逃掉?你是有别的什麼圖謀,還是在怕什麼?”
高青雲面如土色。蕭恒不作聲,退後一步,拔出腰間長刀。
頃刻間高青雲抖若篩糠,他死死抱住蕭恒靴子,哀嚎般大叫道:“我說!我全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