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入臘月,潮州早梅盡謝,寒梅又放。一夜冬雨悄然來,霏霏輕絲裡梅花瓣斜飛下枝,撲撲簌簌得像白雨點子。秦灼過潮州去見羌君已有些時日,如今便該返程。
二人仍約見在錦水鴛,一間雅室,賀蘭荪挽袖調香,笑道:“少卿果然有做生意的誠意,咱們中間橫生了這些波折,還能坐下來慢慢聊。”
秦灼斜眼看青煙袅袅,亦含笑道:“就事論事。”
“隻是複生蠱非等閑之物,我不好輕易請出來。”賀蘭荪放下香匙,“我一直沒問,少卿再要這東西作什麼用?我瞧腿腳行動并無不妥之處。”
“私事,不勞君上垂詢。”
賀蘭荪歎口氣:“能得少卿鐘情至此,蕭将軍真是好福氣。”
他一語道破,秦灼也默認。他似乎不欲隐瞞來意,竟直接将底牌打出來,“君上吊了我這大半年又一直不松口,不是為商之道。不若打開天窗說亮話,開出價來,咱們成則好聚,不成好散。”
賀蘭荪笑了笑:“都說老成練達,你年紀漸長,竟修成了副急性子。先不論此蠱金貴,你就算拿着它,也要有會本事的醫師來種。”
秦灼道:“香旌,你直說要價幾何。”
賀蘭荪笑容微動,面紗下珊瑚子輕輕搖晃。他手指敲了敲桌案,示意秦灼上前。
秦灼附耳聽了片刻,坐回去時神色不更,笑道:“這是做夢。”
賀蘭荪也不惱,仍是一雙笑眼。香煙陣陣裡,他輕聲歎息:“那這件事難成了。”
秦灼說:“做不成買賣,照舊能做朋友。”
賀蘭荪并不作色,似乎很認同。雙方周旋半載,今日竟一拍即合般斷了個幹脆利落,太過出人意料。
臨行前賀蘭荪送秦灼出去,看他認镫上馬,突然悠悠來一句:“也不知蕭将軍在西塞是否平安?齊國素稱虎狼之師,我便遙祝蕭将軍無往不勝了。”
秦灼持住馬缰看他一會,深深笑道:“那就多謝君上。”
雨腳斜飛,冬泥微濕,馬蹄擡起後,月牙形凹痕裡落蕊已殘。陳子元打馬跟在一旁,問:“他說的也是,蕭重光一去這麼長時間,都沒發回來一封信?”
秦灼不答,陳子元也識趣不再多說,轉而問道:“殿下,咱們和羌君周旋這麼久,真這麼前功盡棄了?他開的什麼條件?”
秦灼道:“淮南用過的那東西。”
陳子元試探問:“阿芙蓉?”
秦灼颔首,“情藥。”
陳子元瞬間氣得要跳腳,但瞧着秦灼平靜的臉,漸漸又回過味來。
以秦灼脾氣,大抵還是會虛與委蛇應承下來,到時候再做打算,絕不會像如今這般矢口否決。而賀蘭荪若真有這個意思,就不如先把秦灼搞到手,到時候再做花樣,秦灼還真能招架得住?可他如今拿這樣羞辱的條件作碼,竟似乎有意讓談判崩盤,和秦灼橋歸橋路歸路。
他蓄謀已久,為什麼突然要和秦灼中斷關系呢?
陳子元百思不得其解,聽秦灼沉沉道:“叫人盯緊了。”
二人怕雨下大,一路疾行,終于在夜間趕回潮州。秦灼叫人把馬牽去廄裡,自己往院中走去。
一隻腳跨過院門時,秦灼身形一頓。
他想問問陳子元是不是自己眼花,但陳子元已經走了。
庭間落梅如雪,又映一天明月。一派琉璃世界裡,秦灼看見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月下,蕭恒住了腳,靜靜望向他。
再見面,秦灼本以為會無言以對。現在見了人,卻突然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都順利嗎?什麼時候回去?受沒受傷?怎麼現在回來了?
他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半晌,他才開口:“回來了。”
蕭恒答:“回來了。”
“來做什麼?”
蕭恒聽出他是問自己來院子做什麼,默了許久,才說:“來看看,看一眼,我就走。”
秦灼不說話。
蕭恒問:“你都好?”
秦灼說:“不好。”
蕭恒神色終于有了變化,追問:“怎麼不好?”
秦灼嗆道:“不是就看一眼麼?”
蕭恒不說話,他方才微微往前邁了一步,聽秦灼此言把腳縮回去,隻點點頭,這就要走。
他真要走。
秦灼突然忍不住叫一聲:“将軍。”
隔着院子,兩人四目相注。
月色微寒,顯得蕭恒有些病容。他瘦了許多,似乎又高了,臉頰微陷,眼神卻更爍亮,照過來時秦灼一顆心驟然舂快。
或許因為沒有冠禮,秦灼總覺得他還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直到他風塵仆仆地帶甲立在這裡,秦灼才後知後覺,這男孩子早已長成男人。是這男人一次次地說愛他。不用嘴說。
……似乎風有些緊了。
秦灼深吸口氣,終于開口說:“我一切都好的。你,也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