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點點頭,聲音居然有些變了:“好,我都好。”
阿雙聽見動靜,也匆匆跑出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忙說:“天冷了,殿下不如請将軍進來吃盞熱茶。”
秦灼剛要說話,蕭恒已脫口道:“不了,那邊還有事,我回軍營一趟。”竟再不留一句話,匆匆掉頭走了。
他人走遠了,秦灼仍有些如在夢中,漸漸才覺得不對勁。
蕭恒神色很古怪……現在不是年下又沒有節慶,蕭恒怎麼在這時候回來?
一旁阿雙急得要跺腳,“殿下怎能叫将軍一個人這麼回去呀?将軍這幾日熬得像個死人,隻在軍營公廨裡兩頭忙活,出門也避着,半個人不敢見……”
秦灼聽見自己聲音緊繃起來:“出了什麼事,何至于此?”
阿雙眼中已有淚意,“西塞打得好慘,帶出去的一萬潮州營陣亡便有九千之數……現在齊兵暫退,将軍帶着九千口棺材回來,一聲也不哭……隻怕人快受不住了……”
***
蕭恒走路沒聲,鬼一樣晃回公廨時,正撞見急着找人的梅道然。梅道然臉色通紅,蕭恒臉色青白,一生一死的兩張臉陡然照面,終于把蕭恒拉回了陽。
梅道然急聲道:“吓死我了,深更半夜的往哪裡去了?”
蕭恒說:“他回來了。”
梅道然啞了一下,說:“哦,瞧瞧,這麼久不見瞧瞧也好。”
蕭恒說:“我沒以為他回來。”
梅道然應是,上前攬住他臂膀,道:“今晚又沒吃什麼東西,餓了嗎?我下了面片兒,還有點鹵貨,你多少陪我吃點。我一個人幹吃飯多沒意思。”
蕭恒說:“我先幹活。”
梅道然知道他說的活是什麼。
他不逼蕭恒,去馬廄替他牽了馬。雲追也是瘦骨嶙峋,哪還有些風馳電掣的樣子。蕭恒上馬後梅道然也認镫,提了燈籠跟在一旁。蕭恒沒有喝止他。
月亮好一塊光潔的頭骨,将天幕映作一片湛青屍布。潮州的藍山銀水靜如長眠,天地山水間,似乎那兩人兩馬才是僅存的活物。這裡的泥土不同于西塞,在雨後軟汪汪如春水,一個馬蹄印一個漣漪。
野地群鴉驚飛,蕭恒跳下馬背。
他面前,九千餘口棺椁漫山遍野。
梅道然勒緊缰繩,眼看蕭恒脊背一節一節矮陷下去,等他到一個能觸碰棺材的高度時,他已經跪在一口棺前。那口棺釘了一半,蕭恒拔出刀,手握刀镡,用刀柄敲擊釘頭。
一下一下的夯聲裡,梅道然腦仁隐隐發痛,眼中一黑,梆梆楔聲便敲得他滿眼雪花點。他想起蕭恒回來的那一天。那一天雨雪霏霏。
城門大開,萬衆矚目,門後是一身缟素的蕭恒,和他身已就木的九千陰兵。
很多人都不理解潮州營的概念,但這并不是什麼令人費解的公式。西瓊圍城後,全城活人不過三千。蕭恒在潮州紮根後,這三千人裡全部男丁盡投其軍,這就有了潮州營一千餘人的種子力量。再後來柳州軍馬并入潮州,又有外州人口遷移入伍,林林總總才得不到二萬人。蕭恒北上帶走一萬,意味着帶走了半數家庭的丈夫、兒子和父親,他又帶回九千口棺材,對整個潮州來說是瀕臨崩潰的打擊。
沒有人掄拳動手,但他們的目光神色已經把蕭恒捅得三刀六洞。梅道然趕到時哭号聲響徹雲霄,哭爹的喊兒的,念乳名的叫冤家的,跪地嚎啕的伏棺痛哭的,老的少的女的,沒有男的。男的盡數躺在棺材裡頭爛盡了皮肉。大放悲聲的人群裡,蕭恒的沉默格格不入,他垂頭夾在中間,像一條待人痛打的落水狗。
一個老婦同時戰死了兒子孫子,歪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蕭恒跪下攙扶她時,她仰起皺紋滿布的臉,目光堪稱怨毒。
她問:“蕭将軍,他們都死了,你為什麼沒有死?”
梅道然不敢去看蕭恒的臉,忙從人群中擠過,雙手穿過蕭恒腋下将他拖抱起來。他訝然蕭恒居然這麼輕,像一株蛀空的斷木,但蕭恒雙腿又有千斤重,梅道然費了好大力氣才将他從原地挪開一步。他把蕭恒護在臂彎護了一路,他做主回州府,仿佛死去多時的蕭恒終于開了口。
他說:“回軍營。”
軍營迎接他的會是又一場暴風驟雨。
蕭恒不讓梅道然陪他,讓梅道然去安置棺材。九千口棺材鋪滿北山。半夜兩人在州府相遇,蕭恒渾身全無傷痕,卻像是無數零割的屍塊拼合而成。梅道然看向他身後,一車鐵釘堆積如山。按潮州的風俗,停靈東北葬西南,棺材歸根落釘闆。
這個神号鬼哭的不眠之夜,蕭恒楔下第一枚釘子。
梅道然奪住他手臂,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目光相持,說:“哭吧将軍,你想哭就哭出來。”
蕭恒握住他手掌,說:“無濟于事。”
然後掰開了他的手指。
這件事蕭恒沒有假手于人,開棺查驗,寫碑木,将木頭壓上棺材闆釘釘子。咚咚咚的敲擊聲箭镞般在山間濺得七零八落,梅道然察覺他在把自己活活釘死在棺材裡。梅道然無法阻攔,無可阻攔。他眼看蕭恒寫好每一塊碑木的名字,那些素未謀面的、點頭之交的、親如兄弟的,從趙甲錢乙孫丙到石侯盛昂唐東遊。蕭恒是他們的領路人,也是他們的送葬者和劊子手。
他看着蕭恒再推開一副棺。那一瞬梅道然似乎看見一張面孔,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有青春的臉龐和紅潤的嘴唇,是更年輕的蕭恒。
梅道然毛骨悚然,棺中散發出百花盛放的陣陣異香,讓他如墜夢中又頭昏腦脹。月光将棺椁點燃,倏然間,異香化成腐臭,金身爛做腐肉,令人作嘔的氣味裡,森森陰冷的白火苗在棺中越蹿越高。鬼火炙烤死肉的氣息引誘來群鴉陣陣,它們挈婦将雛、呼朋引伴,撲打羽翅停滿棺材,挺起英雄般肥胖的身軀,開始一場慶功宴的啄食。領頭者紅喙白眼,黑羽藍翅,甲胄華美,盔纓豔麗,俨然是君王款待之相。
猝然之間,鴉王被一隻左手捏在掌中,五根手指狠狠一攥,鴉王在撲哧一聲的爆裂裡軟成爛泥。它四腳朝天,墜落在地,圓眼睛倒映那隻迅如疾電的鬼手。一隻、兩隻、三隻,那手幹脆利落地擒鳥,暴虐地捏碎丢棄。群鴉慘叫,群屍哭号。那一刻蕭恒不再是人而是禽獸。
這場無休止的虐殺裡,突然有人抱住他大喊:“将軍!道生!阮道生!”
這一聲像把蕭恒叫回魂。他無意識地看向棺中,棺中沒有少年也沒有腐屍,棺中一具枯骨,早已風幹。
蕭恒漸漸滑落在地,癱軟在梅道然懷裡,臉埋進手掌,合了滿臉斑斑血迹。他渾身震顫許久,終于爆發出一聲哀鳴。
梅道然抱緊他,緩慢拍打他後背,輕聲說:“沒事了、沒事了。”
月光濕冷,銀色花紋漾滿世界,宛如佛前白蓮,九千棺椁皆開遍。棺前,悲痛之聲久久未息,狼鳴般一山傳一山。
不遠處,黑馬一個瑟縮,秦灼伫立許久,一動不動。
陳子元震得渾身發麻,默默叫一聲:“殿下。”
秦灼攥了把臉,無聲撥轉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