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本要在出殡後再動身,西塞卻追來三封急信。三封信插三根令箭,全是李寒潇灑的飛白。
蕭恒要走的消息傳來時,天烏咕隆咚地晦暗下來,密雲羊水一般漲滿天空,太陽泡在其後,隐約透出一團胎兒般的灰紅光輝。不一會,就有雪片從梅樹枝杈間落下,抖擻得像陣落花。秦灼坐在椅裡,抱了盞熱茶暖手,聽見院外傳來一聲吹打,是兇肆在試吹唢呐。
阿雙捧一條海龍皮大氅進門,輕聲問:“給蕭将軍縫的氅衣趕好了,如今西塞寒冷,殿下不叫将軍帶着?”
秦灼說:“你一直在做這活兒。”他語氣很肯定。
阿雙有些納罕,問:“您不是知道麼?”
秦灼手指動了動,眼也垂下來,看着自己手掌撫過大氅,近乎厮磨,像撫一個人的鬓角。
他指尖輕輕一蜷,收手抄進袖子裡,平靜道:“下回吧,等他下回再回來。”
天邊素幡揚起來,滿城人的低泣聲震耳欲聾,悶雷般哄哄往南行進。阿雙難得氣勢洶洶,問:“殿下,你去不去?”
秦灼默然。
阿雙要急,最後還是歎氣,說:“走了一萬口,隻剩下不到一千……殿下,将軍這回走了,怎知……還能不能再見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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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恒沒帶什麼,隻帶上了梅道然。馬蹄一出軍營,二人便霍地拴緊缰繩。
灰天之下,兩根大紅緞子從街道兩旁高高挂起,從這戶屋頂系到那戶樓頭,一家續一家,兩束虹光般橫跨天際,不見盡頭。
紅綢底,引魂幡垂頭而立,白紙紮成的雪松雪柳向前湧動,後面是本該送殡發喪的滿城百姓。他們一言不發,漸漸圍在馬前,眼含熱淚,眼含哀痛,對峙般包圍住蕭恒,也依靠般簇擁住蕭恒。
蕭恒如遭雷擊,難發一聲。
終于有人上前擡手。
梅道然攥住刀柄,尚未抽刀出鞘,那隻手已落在蕭恒馬前。
手中,一隻四角荷包。
那是個背負嬰兒的女人,衣衫單薄,雙手生瘡。她把荷包挂上蕭恒鞍鞯,四角丁玲玲的鈴铛響聲裡,默默掩面退開了。
她這一動像吹響了無聲的号角。衆人相繼上前,紛紛往蕭恒馬頭挂香囊、平安符、桃木串、朱砂包,但凡能辟邪保佑的什麼都挂,馬頭挂不了就拴馬镫,馬镫拴不下就系馬頸。有人連驅邪掃黴用的幹菖蒲都拿出來,對着蕭恒輕輕拍打。蒲葉脈絡拂面而過,像撫傷也像抽耳光,葉面落下,露出馬背上那人的慘白面孔時,他終于忍不住渾身震動起來。
他一失态,衆人再禁不住,争相撲上去,抱着他馬頭放聲大哭。哭爹喊娘呼天搶地,天地爹娘後頭喊将軍,将軍呀将軍呀,你千萬千萬生人還,将軍唷将軍唷,你條條大路是陽關。你寒來有衣饑有飯,你馬有嚼子船有帆,你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當日質問他的老婦攀住馬镫握緊他的手,哽咽道:“将軍,咱們大夥不怪你,那幾天……是傷心傷過了頭。家裡老的少的都盼你回來,這些人沒了,你更得好好回來……”
潮州家家做白事,卻為他擡紅十裡相送。
蕭恒嘴唇劇烈顫抖,淚落潸然。
雪越飛越緊,層雲罅隙間,射出幾縷水銀天光。一聲瓦罐碎裂後,唢呐聲響徹天國。緊接着,素幡高舉,挽幛高擡,九千神主後九千神棺。沉默的潮州城是一條戴孝長龍,浩浩蕩蕩遊向西南。
秦灼快馬趕至軍營,營中空無一人。
他攥緊掌中的光明銅錢,掉首北望。
北方,天地缟素。西南的歌聲借風生翅,送馬蹄疾馳而去。所有人在蕭恒耳邊放聲喊道:
“兒——兒——你把家還——爺娘懷裡不受寒——你地裡出生——土裡安眠——
“兒——兒——你把家還——元寶金錠銅串串——你今生受罪——來世做官——”*
***
二人晝夜兼程,不敢有半分延誤。太陽底下,蕭恒在馬背上打了個盹,再睜眼人已到了西塞。床前衆人團團圍坐,趙荔城頭一個瞧見他醒,一嗓子喊得滿屋震動:
“監軍!将軍醒了!他媽的誰說将軍今天再不睜眼就睜不了眼了,梅統領!軍醫!軍醫趕緊來啊!”
梅道然一個箭步沖進來,先摸了蕭恒額頭,又去摸他脈象。一言不發,臉色很是不善。軍醫這時候也趕到,擠在人群後喊:“讓讓,都讓讓——”
梅道然退在一步外抱臂站着,看軍醫解開蕭恒前襟查驗舊傷。
手腳還好,胸口後背一個接一個血瘡,急于趕路又沒有換藥,是以至今仍未愈合。
梅道然隻聽聞他退狼兵的功績,但如何退敵确實兩耳未聞,趕路到一半,蕭恒便從身邊一頭栽下馬背滾下山去,駭得梅道然肝膽俱散。緊趕慢趕到了西塞,見了他滿身傷疤,又聽唐東遊繪聲繪色把他關城放箭之事講完,方知從陣上下來此人已被射成隻箭刺猬,渾如個血葫蘆。如此鬼門關前走一遭,回去還雲淡風輕隻字不提。
蕭恒避開梅道然目光,問李寒:“齊軍近來有什麼動向?”
梅道然說:“先吃藥。”
李寒将拿出一半的文書收回袖中,從善如流道:“此事以後再議,梅統領既有話和将軍講,在下就先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