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荪發冠歪斜,不可置信地看着秦灼,“你的腿……”
秦灼緩步上前,從陳子元手中接過一隻盒子,向賀蘭荪打開。
錦盒裡一條死去幹癟的蠱蟲。
秦灼銜一縷笑意,垂手輕輕拍他的肩,“香旌,我雖不通醫道,但你或許聽說過,我有一位名叫鄭永尚的貼身醫官。他的醫術如何,香旌你雖龜縮一隅,應當也有所耳聞。你種下這玩意不久,我就托他幫我再次開刀,取了出來。”
“不過我還是要多謝你。”秦灼笑道,“若非你當年自作聰明,而今又把我放在宮裡,我要拿你的複生蠱、借你的國道可沒這麼容易。”
“借道……”賀蘭荪喃喃,“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秦灼有些好笑:“難不成你當真以為,我同你虛與委蛇多日,隻為了一盞蠱嗎?”
羌地與潮州相距不遠,又與南秦毗鄰。他日秦灼大軍南下,借道羌地是最為明智之舉。在下決心除掉賀蘭荪之前,秦灼已經有了與他談判借道的念頭。
秦灼望向人群,颔首道:“此役得勝,也要多謝君上之弟為我裡應,才能叫我妹妹順利外合,一舉得勝。”
賀蘭荪轉頭望去,他的二弟縮在人群裡抱了抱手,不敢擡頭。
賀蘭荪呵呵笑道:“少卿,你因秦善篡位偏廢多年,被弑君殺兄之人害成一條喪家之犬,如今又要擁護我的兄弟來篡位殺我,所作所為和你叔父有什麼兩樣!你在這裡言辭鑿鑿,才是一場天大笑話!”
秦灼蹲下身,直視他雙眼,一瞬不瞬,含笑道:“我做鬼做了這些年,怕做這個笑話?香旌,那這樣。”
他商量道:“我做這笑話,換你去做鬼吧。”
雨色淡去,月色裡,賀蘭荪面紗滑落,一張臉豔麗無比。
其實一開始,秦灼并沒有殺他的心。
他和賀蘭荪的關系并非強迫,甚至是秦灼不懷好意地引誘他。此後種種不過求仁得仁,秦灼雖引以為恥,卻沒有想過除掉他。
直到錦水鴛裡,賀蘭荪勾結英州,意欲除掉蕭恒。
他居然敢動蕭恒。他居然敢在秦灼眼皮子底下來動蕭恒。這令秦灼無法容忍。
賀蘭荪眼中冷光一閃,突然咯咯笑起:“少卿,你殺了淮南,又是我,之前你的老情人都被你一個一個做掉。你猜,蕭重光還有沒有膽子跟你好?他就不怕,有用的時候你跟他睡,等他沒用了,就會被你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一劍殺死?可憐,可憐,他奸了你這樣長一段時間,下場會不會比淮南侯更慘一點?”
秦灼眉心一顫,雙唇抿緊。
賀蘭荪觀他神色,更惡毒的話湧到嘴邊,這一瞬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一切都到了盡頭,虛情、權勢、榮華、生命,什麼都是。他心底陡生一種古怪的蒼涼。
羌地少猛獸,這讓賀蘭荪錯把昆刀認成瘦貓,後來才意識到,它會長成撕裂咽喉的猛虎。
囚中猛虎,僞作狸奴。
是他有眼無珠。
賀蘭荪歪斜在地,突然說:“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嗎?你射了一隻大雁給我做賠禮。”
秦灼道:“我記性向來不好。”
賀蘭荪嘴角牽動一下,像擠出個笑容。下一刻有騎兵匆匆趕來,對不遠處的陳子元附耳說了什麼。
陳子元神色遽變,緊着嗓子對秦灼喊道:“潮州沒收着咱們報平安的信,都以為你叫英州扣了。蕭重光叫錦水鴛釣上了鈎,媽的那裡埋了一地窖的火藥!現在不知道成什麼樣了!”
一瞬間秦灼面白如紙。
他如遭雷擊,抓緊陳子元手臂才穩住身形,顫聲道:“溫吉……溫吉留下,扶持新君繼位,把借道的事談下來……其餘人跟我走,馬呢?備馬!”
見秦灼大亂陣腳,秦溫吉一把将他拉住,在青銅面具下蹙眉看他片刻,緩慢問:“這位舊主怎麼辦。”
相持之間,秦灼暫時恢複鎮定。他轉過頭,對着賀蘭荪雙眼,吐出一句話:
“進宗廟吧。”
賀蘭荪笑了。
他卸下渾身力氣,從袖中摸出那串紅麝珠串遞過去,輕聲說:“那些年,我是真心對待你。”
秦灼以為聽見這句話時會冷笑。他眼前突然走馬轉篷般閃過畫面:羌妃們的面靥、浩蕩的儀仗、雨夜第一次親吻,還有很多年前他們在草野上的初見。那些燒手的幻夢,秦灼不會去捉。他要回潮州,立刻,馬上,蕭恒那裡要出事。
于是他冷漠地說:“知道了。”
***
潮州地方志記載,一場始料未及的爆炸裡,錦水鴛被夷為平地。潮州營在殘磚碎瓦間刨了近乎兩個時辰才找到蕭恒,壓在他身上的梁柱搬開後,露出他滿身焦爛的傷口和刺破後背的刀鋒。
秦灼狂奔三日後終于趕到,幾乎跌撞地滾下馬背,沖進帳子時正見梅道然轉身掩面,軍醫唉聲搖了搖頭。
秦灼愣愣問:“怎、怎麼了?”
梅道然張了張嘴,一串淚先落下來。
秦灼慢慢走上前,在榻邊跪下,認真端詳蕭恒。
蕭恒又瘦了,人也黑了,嘴唇卻沒有絲毫血色。胸口血洞被草藥堵住,又赤裸出渾身的新舊傷疤。秦灼從來沒見過,從來不曉得。
他摸了摸蕭恒的臉,柔聲叫:“蕭重光。”
他雙手緊緊握住蕭恒一隻手掌,抱着撫摸自己的臉,輕輕說:“我回來了,我回來給你接手了,我和他徹底不來往了。我以後隻和你來往,隻和你睡覺,好不好?蕭重光你看看我,你理理我啊。”
蕭恒不應他。
蕭恒昏迷不醒三日,藥灌不進人喚不醒,潮州郎中争相趕來,依舊束手無策。秦灼趕回的這個夜裡,蕭恒斷了脈象。
軍醫顫抖地收回手,頓時伏地大哭起來。梅道然再忍不住,一個人沖出帳子。秦灼仍抱着他右臂在懷,一動不動。
夜間風雨大作,噼裡啪啦地像萬千人哭。滿軍營扯了素,兇肆也送來了棺材,梅道然雙目紅腫,捧着裡外七件的壽衣走進來。
陳子元紅着眼上前,兩手穿到秦灼腋下來架他,“殿下,殿下咱們起來,咱們叫蕭将軍換身衣裳……好好上路吧。”
秦灼頭也不擡,一把掙開他。
陳子元上前拉他,“殿下,我知道你傷心,可人死不能複生,再傷心也無濟于事。咱們遲早弄死柴有讓端了英州給他報仇雪恨,現在頭等大事,是先讓蕭将軍入土為安。”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梅道然冷聲說,“秦少公,我師弟是個蠢人,為你死是他心甘情願。算我求求你,我求你大發慈悲,别叫他死了也不安生,成嗎?”
秦灼無動于衷。
梅道然把壽衣一扔就往前沖,陳子元忙攔住他,梅道然恨聲喝道:“人已經斷了氣,你他媽還要怎麼樣!”
秦灼聲音沒有波動,“要認他死,除非等他爛在這裡。”
冷風鼓動軍帳,像鬼魂也像靈幡。阿雙聽了吩咐,把秦灼壓箱的紫參全都熬了湯,怯怯走進帳内,将碗捧給秦灼。
秦灼接了碗,一手扶起蕭恒後腦,一手拿勺給他喂湯藥。蕭恒嘴唇緊閉,藥汁灌了一頸。秦灼也不急,自己飲了參湯,嘴對嘴哺給他。
時隔半載,他們的嘴唇再度貼合,秦灼探出舌,撥開他的唇縫,再去一寸一寸翹他的牙關。秦灼黔驢技盡,蕭恒紋絲不動得好絕情。他雙手挾住蕭恒的臉,大力捏開他的下颌,迫使蕭恒承受他這個類似親吻的舉動。
參湯灌入時秦灼終于觸到蕭恒的舌頭,死一樣沉在嘴底,像一塊枯萎的樹根。秦灼去纏他,極盡所能地去吮,那條舌仍又僵又冷。蕭恒口中近乎死亡的腥苦氣渡過來,秦灼有些恐懼,又渾然不怕。
如此再三,那碗參湯終于空了,卻也沒有喂進多少。梅道然冷冷瞧着秦灼,猛地轉身出帳。
雨聲如鞭,每一鞭都抽在秦灼身上。他突然好冷,抱着蕭恒胳膊摟住自己。兩人胸骨相嵌時,秦灼感覺膛前一硌。
他往蕭恒懷裡一摸,卻摸到三枚薄薄銅片。
圓形方孔,一面刻火焰,一面刻大篆。這東西他貼着心口放。
頃刻間,秦灼目光憤恨起來,何止咬牙切齒,簡直食肉寝皮。他怒視片刻,猛然揮手往蕭恒臉畔批了一下。蕭恒頭便往一旁歪去,更不理他。
秦灼雙手抱緊他面頰,顫聲叫:“蕭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