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出征前日,潮州地方志記錄了一次罕見的星象。本該夜見的太白星,一枚火種般燃燒于青天之上。
《天文志》載,太白晝見,有破軍殺将。秦灼不無擔憂,“要麼延緩幾天。”
蕭恒坐在對面,給他剝新買的橙子。他這活做多了,熟能生巧,不比之前總把指甲染得發黃。蕭恒說:“朝令夕改,不是統軍之道。”
秦灼問:“李渡白怎麼說?”
蕭恒笑道:“他才是最不信天象的。剛剛還去軍中視察,要大夥别受此事幹擾。你曉得他的不爛之舌。”
秦灼沉吟:“我心裡還是不大安穩。自從銀環的人來後,軍營裡不太平。”
蕭恒握了握他的手,“我省得。但對陣柴有讓,我需要他們。”
秦灼也就瞧他握自己的手,撫摸他指腹的繭層,“我聽說,你也罰了銀環?”
“是,二十軍棍。”蕭恒道,“這件事本是呂志鴻多番挑釁,所以他傷不抵罰。但銀環也觸犯軍紀,試圖越權殺人。念在前因,稍減其罰。”
秦灼心裡明白,這是處罰,也是服衆。潮州營和銀環衆人不可能建立什麼深情厚誼,蕭恒能做的,就是讓他們在這一戰中擰成一股繩。
秦灼眉頭未舒,“你罰銀環,她不會心懷怨怼?”
蕭恒緩緩搖頭,“她有更重要的事。”
秦灼也隻好笑笑,“行,既然你主意已定,我就不多置喙了。”
蕭恒把剝出來的橙子遞給他,秦灼接在手裡,又擱在一邊。蕭恒便去握他的手。秦灼看着他握住自己的五根指頭,感受到他的老繭和毛喇喇的傷口,輕輕歎道:“出去照顧好自己。”
蕭恒應一聲,将他握緊,“我快去快回。”
“今兒晚上還集議麼?”秦灼問。
“不了,都得回去看看妻兒老小。”蕭恒說,“巡邏完我就回來。”
“明早什麼時候動身?”
“卯時一刻,軍營集結。”
秦灼道:“那還來得及。”
“什麼?”
“你說什麼。”秦灼垂着眼,手指劃過他掌心,蜿蜒至手腕,又漸漸往上,“現在别給我來坐懷不亂這一套啊。”
蕭恒道:“時間緊。”
“那你緊着點弄不就完了麼。”秦灼懶懶道,“反正出征的是你,不是我。”
這兩人并非今夜的特例,今夜巫山的風吹度潮州城,無數夫妻都在這雨聲雲影中相擁而眠,試圖用肉卝身熾熱的彌合來消融死亡的可能。秦灼堅持用面對面的姿勢,并要求點燈,他被壓緊床褥時睜大眼睛看着蕭恒,哪怕是汗淚迷蒙時也要快速眨掉淚水,不想錯過蕭恒每一個細微的神态變化和身體的每一部分。他擡手去摸蕭恒的臉,突發奇想,我如果也會摸骨多好,那我就能永遠記得他的樣子永遠忘不掉。但這念頭有些不祥。他不敢想又忍不住這麼想。
頂點時他不讓蕭恒離開,死死咬住蕭恒肩頭時他聽見蕭恒在耳邊發出的粗重吼聲,最後神志不清,他甚至産生腹部隆起的錯覺,後來證實這或許是為情生死之際催發的預感。整個過程兩人沒有說一句話,除了呼吸就是接吻。蕭恒吻他眼淚時被他緊緊抱住了。
鴛鴦們趕緊趁暖夜交頸,孤鳥們則各泊其域,磨尖自己的爪喙來抵禦風暴。軍營裡仍有火光長明,一些既是軍人又是遺屬的男孩漢子們圍攏一處,一言不發地打磨父兄具有兵器性質的遺物。呂志鴻拿着酒葫蘆坐在篝火邊,他被折斷的右腕被兩塊木闆夾住,看上去滑稽又怪異。
他身邊,是石侯的堂兄長史石守誠,從前在城内做玩藝買賣,如今也應征入營。石守誠面露擔憂,“你手腕還沒好,強要跟去英州,就怕落下病根。”
“我不怕。”呂志鴻惡狠狠說,“我就沒怕過什麼!”
石守誠看向他手腕,不忍道:“那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技不如人,我認。”呂志鴻吃口酒,“但人在河邊,别想不濕鞋!”
“她現在得将軍青眼,又有這般手段,你要整她,難!”石守誠歎口氣,“這位不是個消停的,現在又出了這種風聲……”
呂志鴻問:“什麼風聲?”
“你沒聽說?”石守誠面色陰沉,“有人造謠……說将軍不是建安。”
呂志鴻臉色一下子變了,騰地站起來。
“沒聽說過。”他把酒葫蘆塞回腰間,“時辰不早了,我回去上藥。”
他大步離去,留下衆人不明所以。剩下幾個小子都是新入營的軍屬,不明所以道:“咋這麼大氣性。”
石守誠笑道:“他傷了手,多少心裡難受,不和他計較。”
一個抱頭盔的小兵道:“要我說,不是又怎麼樣,将軍對咱們潮州的大恩大德幾個建安侯抵得上?就算是公子檀,也沒顯靈幫咱們守城不是?要是為幾句莫須有的話猜忌将軍,那叫沒有良心!”
另一個磨小劍的年輕士兵也道:“就是,軍師早就說清楚了,新營那群人就是來給咱們幫忙的。咱們是手足兄弟,和他們就是賣貨買貨。就是孩子們打架,爹娘也得先訓自家的幾句呢。”
他的同伴整理好頭盔,重新戴在腦袋上,“而且人家的确本事出衆,和咱們一塊打英州那叫如虎添翼。雖然鬧得不大痛快,将軍也秉公處理了。石大哥,我要是有人家那身本事,将軍肯定也高看我呢!咱們千萬别再傳這話了,雖則就是個笑話,但真進了将軍耳朵裡,該有多寒心!”
石守誠挨個拍拍他們腦瓜,笑起來,“好,大夥都這麼想,咱們此戰必勝!”
***
一般來說,當夜但凡胡鬧一場,秦灼第二天定然賴床。這天他卻比蕭恒醒得都早。
蕭恒睜眼時,秦灼正披衣起身,一隻腳踏進鞋裡,聽出他鼻息變化,扭頭問:“醒了?天還早呢。”
蕭恒拉住他的手,從床上翻坐起來,看向窗外,仍是漆黑一片,約莫剛過寅時。他問秦灼:“沒睡好嗎?還是我……”
秦灼笑着接道:“還是你太厲害了。”
蕭恒也笑笑,有些腼腆。
秦灼捏了捏他的虎口,抽出手點燃燈台,又拿玉簪挽好頭發,吩咐道:“你去梳洗,我再點一遍行李。馎饦不頂事,昨天有叫他們鹵好的肉,熱一熱夾馍吃成麼?”
“成。”蕭恒看着他,“你再睡一會,我自己收拾就好。”
“少來。”秦灼已經取了牙粉和刷牙子來,拍到他懷裡,“若不是睡在我屋裡,哪個閑來管你。”
他瞟見蕭恒神色,跳開一步,指着蕭恒欲邁上前的腳步道:“沒盥漱不準親我!快去。”
雖如此說,但出城路上他仍是給蕭恒親了。昨晚弄得他有些惱,今早這吻也就吻得半推半就,不想顯得太主動。但最後蕭恒離開他臉時他唇舌才堪堪收回來,分别在即,也舍不得使性子。
遠遠已經望見潮州軍旗,秦灼擡手摸了摸他新冒的胡茬,懊惱道:“忘記刮一刮。”
蕭恒笑:“去了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