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便順着下巴摸到他的臉頰,“等到了路上,還是喊師兄去找你。他在你身邊我放心。”
蕭恒念及岑知簡孤身在華州,便應道:“我看看。”
“你看什麼看?”秦灼又着惱,“告訴你就聽着。他若是跑來了,不準攆人回去。”
蕭恒笑道:“好。”
“你也會說個好呀,早說好不就了了。”元袍挨在雲追身邊,秦灼的腿也挨着蕭恒的。即将到人前,他抖了抖缰繩,和蕭恒欲蓋彌彰地分開點距離。
角聲吹響前,秦灼難得抽出點心思惦記了一下遠在華州的那兩位。
不知道他們那邊怎麼樣了。梅道然若趕去英州,不知來不來得及?
秦灼的确不知道,在蕭恒開拔後的第十日,梅道然将人送回岑府,又三日,一場搜尋影子的風波降臨在靈堂每個人身上。
岑知簡對面,刺史岑淵指向他身後。
腳步聲響起。
那人走到身前時,岑知簡隻是愕然。
岑松岩也是錯愕不已,“不可冒犯!廣涵,這是長安的呂擇蘭呂長公。呂公權達中樞,是你嬸母的兄長!”
“在下要問的正是這個兄長。”岑淵道,“呂長公入華之後,在下便收到檢舉,說呂公有操控影子之嫌。随信還附送幾張兵器圖紙,均有呂長公落款私印為證。”
他說着,從袖中展開幾張泛黃圖紙,“這幾件兵器式樣,在元和十五年影子與朝廷交鋒後便記錄在冊,專為逆黨的異人之身打造。而呂公這些手稿創制的時間,隻怕要到元和初年,先帝踐祚不久的時候。”
岑淵遞給他,“呂長公,這難道不是你的手筆?”
岑知簡立在他面前,身體微微顫抖。
呂擇蘭雅擅工筆,字以行楷為長,岑知簡少時曾習過他的書畫。
這的确出于呂擇蘭之手。
岑知簡聽到自己嗓子沙啞地振動:“舅父,這是怎麼回事?”
“此物确系我作。”呂擇蘭道,“不過所作已有多年,也早已遺佚。為什麼會和影子的兵器同制,我不清楚。”
岑淵隻覺可笑,“呂公的意思是,影子探聽到你作此兵器稿,然後專門偷盜?”
呂擇蘭道:“我并沒有這麼說。”
岑淵寸步不讓:“好,就算不是為影子設計。在下也想請教,呂公身為文臣,為何要打磨軍用之物,難道是心存反意嗎?”
“廣涵!”岑松岩霍然起身,手中拐杖頓地笃笃作響,“隻憑幾張圖稿和一封來曆不明的信件就大鬧靈堂,你太放肆了!”
岑淵道:“叔祖息怒。在下此番前來,還有一個原因。昨日有岑氏族人登州府報官,說呂三娘之死,恐怕與其兄相關。”
“岑使君!”呂紉蕙上前一步,“我等敬你是一州長吏一再忍讓,你不要得寸進尺,含血噴人!”
岑淵向他深深一躬,又看向岑知簡,“岑郎,你是呂氏獨子,這關系令堂之死。你要不要見一見人證?”
靈堂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岑知簡。
岑知簡撐住棺椁,緩緩點頭。
片刻寂靜。
岑知簡看着炭盆中火焰,焰舌突然嘶動一下,緊接着他聽到一陣腳步上前。
岑知簡當即轉頭,看到一個中年婦人滄桑垂淚的臉。
一見他,婦人立刻撲在地上淚如雨下,“郎君,你可算回來了!”
岑知簡仔細辨認她的臉,“你是……”
“妾是福娘,”婦人哭道,“妾是你母親的貼身侍婢,每年三娘子在二月十五你生辰那天上山給你送面,都是妾陪在身邊。郎君吃面,妾和娘子就用幹桂花和蜜給郎君做壽團,就在那棵老松樹底下的石桌子上。郎君還記得妾嗎?”
岑知簡從記憶漩渦裡搜捕到母親身旁那個身穿彩衣的婦人,嘴唇顫了顫:“阿姨。”
福娘捧住他雙手,淚水漣漣,“郎君,你這兩年怎麼也不往家裡寫信?娘子晝也盼夜也盼,多害怕你有個萬一,後來皇帝流放你的聖旨一下,娘子哭壞了眼睛也哭壞了身子,就此一病不起了。”
岑知簡搖頭哭道:“我隻以為會遺禍家中,不敢寫信,卻不料母親為我心肝悲摧。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啊!”
他嗓子本就不好,一哭起來如同破鐘,簡直有泣血之意。福娘忙抱住他,岑知簡抓緊她的手,字音已經粘滞模糊:“阿姨,我娘究竟是怎麼死的?求求你告訴我,不然我雖死不能瞑目……我求你!”
岑松岩也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照實說,我們自會做主。”
福娘軟在地上,低聲哭道:“娘子身體一直不好,後來又害了驚厥之症,絕對不能大悲大怒。這幾日呂家舅爺前來探病,娘子久不見兄長,便留客在府。前日夜裡……我聽見大舅爺和娘子起了好大一番争吵,第二天清早……娘子便過身了。”
岑知簡渾身一震,他持住福娘手腕,聲音因急迫而嘶啞扭曲:“你确定……你沒有聽錯嗎?”
福娘泣道:“妾送舅爺進去的,哪裡能聽錯?”
岑知簡身體一晃,被梅道然從身後扶住。岑松岩忙要人扶他坐下,追問道:“他們說了什麼?”
福娘哽咽:“娘子最忌仆婢窺探主人事,妾等退去院中,不曾聽清,隻約莫聽到娘子提到……積雲寺。言辭激烈處,似乎與郎君相關。”
梅道然發現,她吐出那個地名之後,岑知簡本當不會再顫抖的身體突然搐動一下。靈堂裡所有人的神情驟然古怪起來。
福娘從袖中抽出一物,奉到岑知簡手中,“這是妾整理娘子遺物時從枕函中發現的。舅爺位高權重,又親身在此,妾不敢聲張。幸得郎君歸來,妾才敢向使君投報。”
岑知簡屏住呼吸,打開那張發皺的宣紙,看到其上母親的親筆。
泣血漣如的八個大字。
我不負兄,兄何負我。
……
大顆大顆眼淚掉出眼眶,将墨迹洇得模糊。岑知簡垂頭,雙手将紙箋抓皺。
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