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如雷擊頂。
影子入潮多次,他一直憂心此事揭發、引起潮州内亂,但一直風平浪靜。他便心存僥幸,劫糧一事畢竟是與永王的交易,而皇帝對永王和影子都進行過清洗,說不定知情人都已經死了,說不定……
沒想到是殺招留底,等着緻命一擊。
隻恍惚了一個彈指,八方影子飛身而來,道道敏捷的黑風像抓食的烏鴉振開羽翅。岑知簡聽到刀聲震動時也在風中聞到血腥氣味。接着,他看到一枚彎刀鋒口黏連的血肉,一條紅線般的血絲正緊緊束在梅道然腰部新破的裂口處。
岑知簡感覺像吞了熱炭,迅速調換方向擋住梅道然。他一雙眼睛意圖搏擊的鶴鳥一樣四下逡巡,一面退步,一面用極低的聲音對梅道然說:“擒住我。”
梅道然會意,拔出袖中匕首橫在岑知簡喉間,玉龍刀仍指向四方殺手。
轟隆一聲,天邊悶雷又響。條條刀光顫動,在黑色空氣中掀起道道白色波紋。
岑松岩站在當口,像一塊苔痕遍布的碑石。他蒼老的聲音有些陰狠,“拿他要挾我們。”
梅道然收緊匕首,“不行嗎?”
人群的死寂外,自然發出怒吼。真正的霹靂在雲層間墜落,梅道然通過匕首察覺岑知簡的顫抖。
閃電照亮了岑松岩臉部樹根一樣的紋路。他沒有發号施令,影子浪潮一樣的包圍沒有收緊,但也沒有放松。
岑淵立在堂側,冷笑兩聲:“好畜生!他為你落得如此下場,不料救下一個恩将仇報之徒!”
梅道然眉心一抖,剛想什麼叫為我落得如此下場,就聽見岑知簡低低喊道:“不要分神!”
四周,重重影子如虎狼環伺,隻待破綻出現将他一擊斃命。
梅道然深深呼吸兩下,預備将那疑問暫置腦後。
但這轉瞬的神情變化已被岑淵捕捉到。他似乎有些意外:“他居然沒告訴你……梅統領,六号,我們家的郎君,對你情誼匪淺呢。”
岑淵有些歎息:“你真的以為,岑知簡被皇帝貶谪流放,隻是因為七寶樓焚之事?”
岑知簡急聲叫道:“不要聽他講話!”
岑淵的聲音卻如捕獵的長蛇,一旦鎖定獵物絕不會就此罷手:
“當日皇帝要拿他的口供敲你串通永王的罪名,他一直不肯。賀蓬萊便拿岑氏全族要挾,岑丹竹這才肯認。但皇帝哪知,這隻是他的緩兵之計。
“他認你為永王驅使不久,便暗中調查真相,意圖為你翻案。你被投入獄中不久,他便收攬證據。後來皇帝開紫宸殿诏宴群臣,請他占乩以問國祚,他借乩仙之術,問了你的案子。”
“群臣之前,他問皇帝,七寶樓下,是否有冤。”
……
紫宸殿中,一片死寂。
群臣屏氣無言,皇帝沉默不語,一時之間,隻有占乩所用的沙盤之上,桃木筆書寫的沙沙之聲。
許久,皇帝冷聲道:“蕭叔玉行犯叛逆,有罪當懲,何來冤情?”
岑知簡閉目不語,手中桃木筆仍不斷書寫,這是他代替天人詢問的表征。
皇帝問:“岑郎又寫了什麼?”
一旁宮女瑟瑟發抖,不敢出聲。
皇帝聲音發冷:“念。”
宮女應是,顫聲道:“藏弓烹狗,冤深似海……”
皇帝冷笑兩聲:“問他,哪個是弓,哪個是狗?”
岑知簡手中停頓片刻,再度下筆,毫無遲疑。
“金吾閣下,梅子枝頭。”
……
梅道然雙眼圓睜,持匕首的手不住戰栗。
他以為岑知簡的誣告是恨意,沒想到是情非得已。
他傷害了岑知簡,又尋找他。岑知簡毀掉他,卻要救他。
恩恩怨怨。
“他本是山中閑鶴,卻因你淪落泥潭,如今凄慘潦倒,全都是拜你所賜。”岑淵語帶歎息,“你如今行徑,豈非恩将仇報,豈非全無心肝?”
梅道然如墜冰窟。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他恨他,卻沒有挾恨報複他。甚至以此為愧,把自己陷置死地也要再救他。
迷惘之際,忽然聽人急聲叫他:“梅藍衣!”
岑知簡的喉嚨已經完全沙啞,這幾天的痛哭疲憊幾乎叫他的嗓子再壞一遍。但這破損的聲音近在耳側,足以擊破眼前迷霧。
岑知簡再喊一聲:“梅藍衣,你聽我說話!”
眼前,天色越來越暗,雲層越壓越低,影子越圍越緊,手中兵器光影如同閃電在地面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