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快步上前,粗略檢查他的頸部傷口和五官身體,轉頭看向岑知簡,“的确是自盡。”
岑知簡立在書桌前,從香爐裡拿出一張尚未燃盡的紙張,在灰燼和殘火間看到零星字句。
祭吳清宵文。
岑知簡遽然擡頭。
那把劍。
那把劍由呂擇蘭親手取下,遞到吳月曙手中,作為他上任的禮物。隻是其故主人楊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早已殊途的兩個學生,會因為這劍同歸于一座墳墓。
岑知簡邁動腳步,還沒走到榻前,一下子跌倒在地,沒梅道然緊緊持住。
“我還有話問他……”岑知簡喃喃,“我還有話沒問明白啊。”
此變太過突然,岑淵夤夜趕來,叫仵作驗看屍身,的确沒有看出任何異樣。
呂擇蘭留下的文書當中有一封認罪折子,陳明自己正是影子頭目無疑。岑淵看罷,歎道:“呂公在朝多年,多有骨氣,大抵為免回京受鍛煉之辱,才刎頸自裁。”
岑知簡由梅道然攙扶起身,“人命關天之事,一個‘大抵’安可定奪?”
“岑郎你自己也辨認過了,的确是呂長公的親筆。若非如此,他何必以死抵罪?”岑淵搖搖頭,“我現在回去寫折子,連帶呂公遺筆一起呈送陛下。岑氏雖與呂君芳有姻親,但岑郎受害,恩怨相抵,陛下應當也不會怪罪。”
岑松岩猶疑,“那呂舅的喪事……”
岑淵道:“在下呈奏至長安也有一段時間。到底是親戚一場,不如趁皇命尚未下達,盡早辦了。”
岑松岩歎道:“三娘的喪儀也不能再拖了。家裡頻繁出事,焉知不是停靈太久魂魄不安的緣故。明日清早,叫她入土為安吧。”
夜幕徹底墜落下來,像一塊被打碎的死亡,碎塊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
岑知簡在梅道然陪同下離開房間,穿過回廊,路過靈堂時他腳步一滞。他神情像癡滞也像銳利,發現鬼火一樣盯着母親烏黑的棺椁。
梅道然聽見他說:“我答應你。”
***
第二日太陽未出,烏雲密布,卯時一刻,岑氏族人齊聚靈堂。
他們看到跪在棺前的岑知簡,不知是來得早還是跪了一夜。他身邊,藍衣青年帶刀而立,像鬼寺裡一根柱石。
岑松岩拄杖勸道:“丹竹,起靈吧。”
他擺擺手,伕子們領命上前,靠近棺椁時梅道然欻然拔刀出鞘。
岑松岩喝道:“丹竹,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親自捧過瓦罐,遞到岑知簡面前,“你娘數日靈魂無寄,你再悲痛,也要叫她入土為安。”
岑知簡嗓音比昨日差了不少,沙啞得厲害:“我娘遺恨未消,入土難安。”
岑松岩歎道:“我知道你怨怪你舅父,但他人已經沒了,朝廷也會對他追究到底。好孩子,把瓦罐摔了,咱們起靈。”
“我娘的确怨恨舅父,”岑知簡說,“卻未必是這一位。”
此言一出,滿堂愕然。素幡拂動中,岑知簡站起身,目光穿過烏壓壓人頭,射向堂外的呂紉蕙。
岑知簡道:“請二舅父移步近前。”
人群像被劈開的巨石,豁然裂開條道。道路盡頭,浮出呂紉蕙意料之外又并非驚詫的臉。
呂紉蕙笑笑,走到岑知簡面前立定,問:“丹竹此言何意?”
岑知簡未答,梅道然已擒住呂紉蕙兩隻手腕,把衣袖掼至肘部。
衣袍飛動間,三條抓痕赫然刻在呂紉蕙左臂,已然結痂。
梅道然攥緊他手腕,雙目之中藍色火苗閃爍,似乎要燒透假面,讓他暴露原形。他沉聲說:“這就是罪證!”
“呂三娘死夜,見的不是呂擇蘭,至少不隻是呂擇蘭,還有你!”梅道然喝道,“你和她起了争執,她悲痛之中抓破了你的手臂。”
衆人大驚失色,呂紉蕙仍面色泰然,“你這位郎君好不講理,三道抓痕便認定是我?”
“呂三娘右手三根指甲縫隙有殘存血迹,正對應你手臂傷痕。‘兄不負我我不負兄’,說的不是呂擇蘭,”梅道然厲聲道,“是你!”
雲外隆隆一聲巨響,天空的陰翳轉移到呂紉蕙臉上。
岑松岩張大嘴巴,不知表何态度。岑知簡已經開口:“叔祖,你們一口咬定我娘是驚厥而死,可曾叫郎中查驗過屍身?”
岑松岩蹙額,“三娘是大家女眷,貿然驗看豈非有失體面?”
梅道然五根手指仍焊在呂紉蕙手腕上,聲音冰冷:“閣下是不願查驗,還是不敢?”
岑松岩喝道:“放肆!你一個外客插手岑家家事已是冒犯至極,還敢開棺驚擾亡魂,不怕我一紙狀書将你告上堂去!”
“此事經我應允。”岑知簡看向叔祖,陰天之下瞳仁晶亮。他的聲音裡包含一種格外深刻的含義。
岑知簡說:“他是不是外客,我說了算。”
梅道然渾身血液一泵,卻沒有轉頭看岑知簡。他用一種平淡的語氣陳述:“你們沒有驗看屍首,自然不知呂三娘并非發病而死,而是吞金。就像昨日隻憑幾張圖紙和福娘一人之詞就咬死呂擇蘭,卻不知他不申不辯,是為弟頂罪。”
梅道然看向呂紉蕙,“真正的影子之首,是你。”
低低議論詫然聲從人群間升騰而起,天邊雨雲一樣逼近每個人頭皮。梅道然将呂紉蕙提至面前,冷聲道:“你對你妹妹說了什麼?岑丹竹尚在,就算她知道兒子是為自己的兄長所害,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到立時自盡!”
他的聲音逐漸激切,不再像剛才那個冷靜鋒利的青年:“岑知簡還活着,她還有盼望,你對她說了什麼,叫她連兒子都不要了?”
風聲嗚嗚咽咽,素練窸窣,發出質地堅硬的響聲。呂紉蕙目光飄到他臉上,空洞地,像看一個死掉的人。
“真相。”呂紉蕙說,“我隻是告訴她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真相。”
他目光下移,看向梅道然扣住自己的手指。接着,呂紉蕙綻開一個很歎息的笑容,“你真的是一根早該棄掉的雞肋。”
他這麼稱呼梅道然:“青泥三号。”
接下來是梅道然一生中排的上号的可怕時刻。
呂紉蕙的喟歎像一個無聲霹靂一樣輕飄飄落地,梅道然扣在他頸間的手指感受到喉結的滑動,和一股自上而下貫通的氣流。他推開呂紉蕙飛速後退的同時,數條黑影突破屋頂瓦片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