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死死盯着陳子元,一聲不吭。
陳子元心中一陣寒似一陣,剛想叫他,秦灼突然翻身下榻,鞋都沒穿,赤腳闖出門去。
陳子元忙追出去,見秦灼站在院中,面前褚玉照垂首而立,雙手捧着一隻匣子。
雨水都沖不淡的血腥氣。
雨珠順秦灼睫毛滴落,他默了一會,雙手擡起那隻匣蓋。
陳子元拔動雙腿走到他身後時,正從秦灼兩隻手下,看見一顆人頭。
皮肉已生屍斑,到底仍未腐爛,五官可以辨認。
秦灼将匣蓋重新合上。
他雙手撐在匣上,氣息沉重,似乎在忍受那股屍首特有的腥臭腐氣。陳子元忙要扶他,他突然身體一躬,弓弦一松般,哇一聲嘔在地上。
一口鮮血,被雨水亂箭而穿。
陳子元忙撲在地上将他接住,秦灼跪在地上,雙手撐在血水裡,渾身一陣一陣地發抖。他仍面無表情,卻倒了嗓子:“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褚玉照半跪在雨裡,一隻手攙住他臂彎,說:“英州并未遮掩……隻怕這一陣,滿城都知道了。”
秦灼垂着臉,問:“百姓将士作何反應?”
褚玉照說:“亂成一團,好在程忠還在,正康也帶人去了,一會就能平定下來。”
潮州營反叛,亂的是軍心。百姓無主,散的是人心。
秦灼終于擡起臉,說:“銀環殺蕭恒。”
他像想不明白,純然是疑問:“她殺得了蕭恒?”
陳子元也百思不得其解,恨聲道:“原是打死我也不信,可殿下,人物俱在,衆目睽睽啊!”
“英州以蕭恒人頭為禮物,隻怕不日就要南攻潮州。”褚玉照問,“潮州與我們龃龉頗深,何必白惹一身腥,何況蕭重光已經不在……殿下,這城,還要守嗎?”
陳子元心有不忍,還是道:“羌地那邊料理得差不多,咱們若走,當即就能動身。柴有讓也不是段映藍,潮州人口隻要歸順,他也絕對不會屠城。”
秦灼點頭,似乎都聽進去了,又像什麼都沒聽見。他将那隻匣子抱在懷裡站起來,說:“先發喪。”
整整三日,大雨傾盆。
院中設了靈堂,但凡鮮豔顔色都被撤掉,除了蕭恒屋裡的紅帳。素幡素幛被風吹打,響起砰砰的錘擊之聲。三日之内,哀哭和雨聲一起籠罩潮州城。
蕭恒沒有全屍,隻有一個首級,程忠想找一套舊甲胄給他當身體,這才發現兩年以來,蕭恒竟是一套甲縫縫補補血裡火裡。阿雙得了授意,将那件海龍皮大氅鋪在棺裡。
不斷有人前來,吊唁、緬懷、抱棺哭号。不斷有人跪倒,在棺前、堂前、軍帳前、家門前,跪滿潮州每個角落。連陳子元也不免心生戚然,他擡頭看向堂外,即将黑夜,老天沉着個死人臉,很像秦灼現在的臉。
秦灼坐在棺旁的太師椅裡,像尊泥胎,無動于衷。他不會給蕭恒跪靈哭喪,但還是給蕭恒披麻戴孝。他們兩個算盟友,這身行頭尚未逾矩,但他不站不跪也不拜,非要坐。坐的名正言順得像夫妻,又麻木不仁得像仇寇。
蕭恒屍骨未寒,流言遍地而起。銀環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突然背叛?潮州營一直以蕭恒馬首是瞻,為什麼一夕盡數投敵?
褚玉照遞過熱茶,秦灼沒有接。褚玉照似乎預料到,低聲說:“蕭恒将軍拒西瓊守潮州是用的建安侯蕭衡的名頭。如今軍中有了傳言,說他是欺世盜名。”
褚玉照問:“他到底是不是?”
秦灼隻說:“不夠。”
這個理由,不足以讓潮州營盡數叛走。
當天夜裡,陳子元水淋淋地闖入靈堂,秦灼看向他,隻挪動了眼珠。
陳子元像被駭了一下,喉頭一滾,說:“蕭重光的影子身份被公開了。”
秦灼看向他。
陳子元說:“還有他當年手上的一樁血案。”
“潮州五年的赈濟糧不知所蹤,全被永王手下劫走充入封地、以表政績。永王動用的是一批影子,‘重光’正是其中之一。”
潮州五年糧荒,百姓餒死何止萬數。
血海深仇。
秦灼愣了愣,問:“外頭都是什麼反應?”
“倒沒人來靈堂胡鬧。”陳子元歎口氣,“但殿下,群龍無首,不成了。”
不成了。
秦灼想,人心如此,潮州沒法守。守不住了。
這個念頭湧上前,秦灼心髒先被攥了一下。
蕭恒有罪,罪該萬死。如今死無全屍,是他報應不爽。但他也在贖罪了。他殺馬守城,燒起烹煮自己的鐵鍋,為了換糧獻了自己一條命又斷了一隻手。蕭恒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那麼壞的人。兩年來他的所作所為潮州看在眼裡,或許沒有破棺椁砸靈堂,已是對他的最後尊重。
但秦灼無法替他評價,他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秦灼沒有其他表示,一個人在棺前坐到半夜。夜半大雨如舊,潮州城從頭到腳被雨泡着,是一整顆化膿潰爛的良心。陳子元打着瞌睡,突然聽秦灼叫:“子元。”
他問:“你聽,還有沒有人哭?”
陳子元側耳細聽,隻有重重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