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素在祭拜之後和李寒打了照面。
數年未見,李寒依舊殊無變化,隻是更清瘦了,也抽高了身量。他的目光從鄭素臉上淡淡刮過去,可惡至極的得體和冷漠。
仍是那副沒有心肝的樣子。
這時有人叫一聲:“渡白。”
李寒扭頭,鄭素也朝聲音方向看去。
蕭恒脫了麻衣,腰間仍打着素帶,他站在紙燈籠底看李寒一眼,目光掃過鄭素,微微颔首。
這是多怕自己揍了李寒。
鄭素有些好笑,也有些意外。他雖與李寒交惡,卻沒想到在旁人眼中,二人已經水火不容到了如斯地步。而蕭恒的出現如同一枚楊枝點化,鄭素突然靈光頓開。
蕭恒入住崔府,甚至和清河郡夫人共同主持喪葬之儀,不隻是為了确保人身安全。
他還在收攏京中世族。
世族在朝不在野,對蕭恒的認知全部來自朝議奏對。在他們眼中,蕭恒不過一個罪大惡極的弑君之人和投機取巧的草澤匹夫。世人總擅長根據自己的臆測妄加論斷,而蕭恒正是能夠快速打破臆測之人。就像鄭素第一次見他,便立刻确定了他的身份。
蕭恒不是會成為焦點的那類人,相反,他很擅長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但這絕不是因為他泯然衆人。蕭恒既有沙場磨煉的将軍氣勢,還有一種獨特的刺客氣質,這讓他成為暴力和沉靜的荟萃之人,叛逆和正義的集大成者。任何人隻要看他一眼,就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而他真正的本事,是把自己隐藏到所有人不會看向一眼的位置。
多年私劍的立身之道。
所以當他真正開始“展現”自己時,就足以讓世族有所改觀。
蕭恒為崔清收屍,是大義;冒死送棺進京,是大勇;安葬崔清之事由他從旁協助,一切事宜井然有序,很難說沒有些智慧。而楊夫人對他敬如上賓,細柳營對他言聽計從,更是在世家面前立足威嚴。
李寒野心如此之巨,竟試圖讓士族對逆賊俯首。但他要的又不多,隻要這一點改觀的種子。
他用的是陽謀。
***
崔清頭七一過,就到了蕭恒離京的時候。
自然,也是皇帝斬草除根的時候。
崔府依舊滿堂素練,晨光中如同白虹光。一大清早,李寒早飯還沒吃,就聽堂前一片喧嚷。一出門,見金吾衛已将崔府團團圍住,範汝晖帶甲持刀快步走上來。
李寒迎上前去,拱手道:“崔将軍英靈猶在,将軍如此佩刀登堂,隻怕不太尊重。”
範汝晖也不生氣,隻笑道:“在下奉陛下旨意,追送香燈香燭,再賜清河郡夫人金絲燕窩三盞,做補益身體之用。”
楊夫人不好推辭,叩謝皇恩後延請範汝晖入内。範汝晖敬上三炷香,對李寒道:“陛下有旨,诏鎮西将軍蕭恒進宮議事。”
來了。
蕭恒若奉诏入宮,絕對會被皇帝當廷格殺,這次沒有燈山和秦灼做援助,他蕭重光再身手強悍,也不能再度突破宮門。但他若不肯進宮,範汝晖立即就能以抗旨不尊之罪将他立斬于此。
進退皆是死。
不料,李寒卻滿面愁容,急聲道:“将軍不問,臣今日也要求告将軍。昨夜蕭将軍遇刺,來人口口聲聲稱是奉陛下之意,要清除叛逆、以示君威!但臣私心揣度,陛下之德昭若日月,實乃萬世難出之明君。怎會效兔死狗烹之行,如此薄待有功之臣?”
反将一軍。
雙方心照不宣地揭過彭蒼璧一事,似乎刺殺蕭恒隻是彭蒼璧一人之舉。範汝晖又問:“那刺客人在何處?”
“未曾得手,已然遁走。”
“青天白日,竟有如此損害陛下聖德之事!”範汝晖豎目道,“若得此豎子,我定将其碎屍萬段。不知蕭将軍傷勢如何?在下合該問候。”
“這就是第二樁棘手之事。”李寒唉聲歎氣,“昨夜刺客刺殺未遂,翻窗而去,将軍當即追去捉賊。誰知今日天光大亮,将軍仍未回還。細柳營的各位兄弟已出動找尋,但至今仍無将軍音訊。”
李寒滿面愁容,“将軍如今吉兇難料,更是下落不明。隻怕,暫時難以進宮面聖。”
蕭恒失蹤了。
這話範汝晖決計不信,但金吾衛能包圍崔府,卻絕不能查抄崔府。先不說他無法證明李寒是空口白牙地扯謊,而今崔清屍骨未寒,若要搜府,隻怕京中立即生亂。
好一手金蟬脫殼。
範汝晖看向李寒,臉上仍笑意淡淡,“既如此,還請李郎随我進宮走一趟。我一個粗人,隻怕話也傳不妥當。個中因由,還是李郎面聖奏對更好。”
蕭恒若逃,李寒便是在手人質。就算他真的離京返潮,摘掉李渡白的軍師腦袋也絕對不虧。
這似乎正在李寒意料之内。他振袖拱手,欠身說:“勞煩将軍帶路。”
起身時,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楊夫人一眼。
楊夫人送他們出府,輕輕垂首。
***
皇帝召見蕭恒,特意遣來轎辇。看上去是萬丈恩寵,實則是作為桎梏以免他半路脫身。如今蕭恒不在,李寒很坦然地拱拱手,“臣卻之不恭。”
轎子油壁,裡頭卻是鐵皮。轎簾垂落,在搖晃裡隔斷李寒視線,他閉目端坐,隻放大了聽覺:
金吾衛穿過街衢,轎外傳來讨價聲、叫賣聲、風車轉動聲、小兒嬉鬧聲,漸漸,這些聲音潮水般向後推遠,李寒便聽到一陣巨大的宮門開啟之聲,像一類野獸大開血口的聲音。宮門龐然的影子淹沒轎頂後,那副鐵齒銅牙當即轟然合攏。
不多時,轎子落地,範汝晖說:“李郎,請吧。”
李寒打簾而出,眼前,一派巍峨的含元殿。
他正冠整裾,擡步邁上宮階。
和他第一次站上含元殿時一樣也不一樣,殿中依舊百許燈火,卻撤掉了雀影龍紋的紗緞。并非因為靡費,而是新君不喜歡。如今滿殿高懸全新的帷幕,不一樣的花色紋理,一樣的一厘千金。
殿上寶座空空,隻賀蓬萊立在香爐旁。
階下對放兩把椅子,一把椅中坐着一人。
李寒對那人深深一拜,又向賀蓬萊揖手,“敢問天使,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賀蓬萊不答,道:“李郎請坐。”
李寒沉默片刻,撩袍與那人對坐。
賀蓬萊道:“面前之人,你認得。”
李寒颔首,“是,青公。”
賀蓬萊笑道:“李郎有器量,對着從前的座主,連一聲老師都不肯叫。”
李寒看向青不悔,“臣已自絕青門,青公與臣,分同泾渭。公之恩澤,臣不被蒙;臣之罪孽,毋擾公身。”
“好一個分同泾渭。”賀蓬萊輕輕一哂,“青公座下的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