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撚了燈火,秦溫吉解掉肩甲,松開領口赤出左臂,鮮血浸染了裹胸的白絹邊。
秦灼挨着她坐,将藥粉倒上方巾,擡手合在她肩上,對陳子元說:“紗布給我。”
秦溫吉蹙眉道:“我自己來就成。”
“成什麼,逞能嗎?”秦灼給她邊纏傷口邊道,“别含胸。”
秦溫吉往後打開肩,叫藥粉完全覆蓋傷口,把頸上面具扯下來撂在一旁,“我又不是沒數,他這一刀就是捅穿了也傷不到心髒,但我那一劍就說不準了。”
說到這裡她咬牙切齒,“眼看就進了埋伏圈子,沒将老賊引來一舉擊殺,實在可惜!”
秦灼道:“秦善之前也帶過兵,算是情理之中。你拿秦煜激他他都能忍住放棄前追,現在更是退回昱都,來一手拒不出戰。”
秦溫吉冷聲道:“那就圍,他手底的兵也得吃喝拉撒,我就不信他們能坐等活活餓死。”
秦灼結系紗巾,将另一邊衣襟給她掩好,“敵不動我不動,是得靜觀其變。”
他伸出手,“扳指。”
秦溫吉擡手,青石虎頭正咬在她的拇指。她睫毛一扇,笑道:“怎麼,這麼着急。”
秦灼道:“我要拉弓。”
秦溫吉旋下扳指丢在他掌中,又從一旁拿過落日,贊歎道:“的确是把好弓。”
秦灼戴上扳指,看向秦溫吉。
秦溫吉把弓遞過去,活動了活動未傷的手臂。
秦灼沒有多說,從榻邊站起,“這幾日吃得清淡些,炙羊肉少吃,我瞧瞧這邊有沒有骨頭,有叫阿雙煲點湯。”又對陳子元道:“一會去我帳中議事,叫她歇息,有什麼事你講給她。”
秦灼一走,秦溫吉就沖陳子元伸手,“酒。”
“不叫你吃酒。”
秦溫吉瞪他。
陳子元側身護住腰間酒囊。
秦溫吉猛地用傷臂去奪,陳子元不敢用力,酒囊被秦溫吉薅在掌中。她咬掉酒塞,仰頭就吃。
陳子元從榻邊坐下,“行了行了,過過嘴瘾就罷。”
秦溫吉酒囊沒塞抛給他。
陳子元雙手接過,沒有嬉皮笑臉,斟酌道:“殿下沒有多說,但溫吉,你今天先是索弓索扳指,後又違抗他的調令……”
“我敗了嗎?”
“的确你早回一會晚回一會沒什麼大礙,不過……”陳子元一愣,“你不會就是因為‘沒有大礙’,才公然不聽調遣吧?”
秦溫吉隻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你沒有在外。”陳子元道,“殿下就在後方看着!”
“看着,沒有出戰。”秦溫吉看向他,“首戰的士氣在我這裡。”
陳子元心中有個可怕的揣想,不敢宣之于口。
秦溫吉擡眼瞧他片刻,哈哈笑道:“看你這芝麻大的膽子。他到底是秦灼,我也不是秦善,他都敢把弓交給我,你怕什麼?正是因為我不會做秦善,才更得摸摸這是個什麼東西。”
陳子元喃喃:“什麼東西?”
秦溫吉舉酒又吃一口。吞咽時撫摸拇指,像在蹭幹指上酒漬。
她搖搖酒囊,笑道:“是個好東西。”
像種瘾。
***
臨近年關,天氣愈發寒冷。南秦冬天濕冷尤勝潮州,為免腿疾複發,蕭恒睡前睡後都要給秦灼揉膝蓋。
夜色已深,陳子元一進帳,見這情形剛要退,秦灼已問:“鑒明回來了?”
陳子元上前低頭抱拳,“是。鑒明帶人輪番叫陣,秦善就是不肯出戰,看那樣子是要拒守到底了。”
秦灼冷笑一聲:“如今咱們已經兵臨城下,他也沒有别的援兵的退處。固守不是長久之計,肯定在打旁的算盤。”
他輕輕一嘶,蕭恒手上勁道便放松。秦灼雙臂倚在枕上,擡頭思索片刻,突然道:“這樣,不打了,拾掇拾掇過年。你着人去周邊采買年貨,咱們人多,牛羊好酒不能少,煙花也算上,到時候大夥一塊熱鬧熱鬧。”
他着意道:“從即日起開始置辦。繃了這麼久,也該松快些了。”
陳子元會意,“卑職領命,弟兄們少小離家老大回,正想家想得不行哪!”
帳子放落,榻邊油燈燒了一半,燈火微微間油脂香氣淡淡。秦灼兩腿皆在蕭恒手下,伸腳踩踩他膝蓋,笑道:“你們北邊就知道吃餃子。我地地道道的南方胃,那幾年噎了個夠嗆。這回叫你嘗嘗我們這邊的。”
蕭恒把藥油搓熱,給他按揉腿根穴位,“你們吃什麼?”
“阿耶一般先叫人上肉燕,我愛先吃魚生和血蛤。然後生爐子,然後是年糕、糖環,最後吃湯圓。”秦灼道,“從前都是阿耶給我們包湯圓吃。”
“以後我給你包。”
“我還以為你就會下馎饦。”
“可以學。”
秦灼攏一攏被子,“不得了,這麼大個将軍給我洗手作羹湯,這是我修來的福氣。”
蕭恒問:“冷?”
秦灼笑道:“我的腿比你的手都熱。”
他說着要去拉蕭恒的手,蕭恒手中淨是藥油,剛要避,卻被他握了個結結實實。秦灼不免皺眉,“天雖冷,到底比北方強些,怎麼手比之前在長安涼這麼多?”
蕭恒笑道:“總歸上了些年紀。”
秦灼撚動掌中油迹,“哦,點我。我可比你要長兩歲。将軍這是暗示我紅顔未老恩先斷呢。”
他常年被稱貌勝好女、質類楊花,平素最恥以此作比,原來情到濃時,肉中刺也能拔出來做調情。
蕭恒不講話,手掌也稍稍擡離,剛要起身去擦手,眼前卻撲地一黑。
一兩息後,蕭恒恢複夜視能力,見秦灼放遠熄滅的燈台,倚在行軍榻頭看他,雙眼幽幽發亮。
他低聲道:“往後沒這等空閑,也就這兩天。你不趕緊。”
他兩腿一帶,蕭恒也十分順從地俯身壓下來,兩臂撐在身邊。秦灼一擡臉,鼻息正好吹在他臉側,“褲子都脫了,油也是現成的。你……”
秦灼突然出一聲,睜大眼睛,一瞬茫然地擡眼看他,下一刻已恢複笑意,勻了勻氣:“我還道,将軍是個能忍的,原來早就……搭箭在弦了。”
蕭恒不講話,也難得沒有先吻,較勁似的盯着他的臉。
秦灼擡頭要夠他的嘴唇,每次快要觸到,那人就突如其來地蓄力。幾番下來他也惱了,斷斷續續罵道:“你長嘴幹什麼的,不親……不幹了、我睡覺……下去。”
蕭恒抵緊他,在嗚咽出口前終于堵住他的嘴。
***
秦灼軍令一下,全軍上下還真采買置辦,看上去打定主意要過這個年。連李寒那邊的賬簿出項上都不是軍械糧草,而是新買的雞鴨臘味、糯米山貨,隻爆竹和煙花就拉了十車。陳子元還領命從周邊城中請了廚子,全等年夜做流水席。
秦灼立在營地前指揮挂燈籠,陳子元避着燈籠穗子,壓低聲音道:“都準備好了。隻是殿下,咱這麼大張旗鼓,明擺着下套子給他鑽,秦善會信嗎?”
“當然不信——再往右點。”秦灼看一盞花燈挂好,“但雙方對峙,他一定是先主動出擊的那一個,幾時出擊也是他一把子的主意。”
陳子元心領神會,“他雖不會全然按咱們的心意,但我們有了動靜,他就得岔咱們的空子。這樣一來,還是被牽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