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秦氏借他的聲音齊聲高喊:
“回家!!”
***
秦灼入城的消息如同生翅,和秦善死訊一齊飛遍昱都的各個角落。家家戶戶明燈相迎,秦灼特地嚴肅軍紀,避免驚擾百姓。
陳子元望着一溜煙跑沒影的先鋒衛隊,“大褚二褚進宮剿除餘孽,快點就快點。”
秦灼想起一事,“晁舜臣在何處?”
陳子元瞧了瞧天,“這個時辰,估計在家睡大覺。”
秦灼道:“去他府上拿人,我要親自問他。”
馬蹄剛擡,秦灼微微收缰,轉頭對蕭恒道:“你先跟正康去白虎台,是我從前的住處。在那邊等我。”
蕭恒點頭應聲。
秦灼撥轉馬頭,直奔晁舜臣府邸。
陳子元正要擡腳踹門,府門霍然從内打開。一個老仆立在門外,臉上溝壑縱橫,對這明火執仗的架勢渾然不懼,隻道:“這是當朝太宰的官邸!”
陳子元眉頭一豎,正要呵斥,秦灼擡手制止。
老仆的目光被他手掌捕捉,直愣愣盯向那枚虎頭扳指,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臉,不可置信地問:“是少公殿下,文公的少公殿下?”
秦灼點頭,“是我。”
老仆連忙下拜,哽咽道:“殿下還城,文公魂靈可安,太宰一顆心也可以放下了!”
陳子元皺眉問:“晁舜臣,安心?”
老仆道:“自從殿下出走秦地,太宰便日夜牽挂,如今正位歸來,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陳子元冷笑道:“喜事卻不見得。晁舜臣受文公恩惠,又是殿下的開蒙老師,卻助纣為虐轉投秦善,如今殿下歸來,隻怕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老仆急道:“你這小将軍怎可如此污蔑!秦善在位十年,若不是太宰在朝斡旋,大夥更沒有太平日子過!你們隻罵他折節屈就,他心裡的苦又有誰知道?”
陳子元道:“折節?難道奏請将褚氏家眷曝屍荒野也是他的折節之舉嗎?”
“褚家家眷沒有死!”老仆急聲叫道,“你道太宰為什麼上奏親自處理此事,又為什麼求賜的是鸩酒不是匕首白绫?太宰早已買通監刑,換成了屏息的藥物,如今褚家人盡數安置在城外莊子裡,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陳子元圓張嘴巴:“當真?”
老仆道:“千真萬确!殿下若是不信,但管派人去接。”
他怆然歎道:“天下皆錯看太宰,獨中原的呂君芳能相知一二。如今朝廷動亂,他許久也沒有給太宰來信,也不知道怎麼樣。太宰前幾日還拟了書信,說要問候他的近況呢。”
秦灼腳步一頓,“呂擇蘭現況如何,他不知道?”
老仆搖頭,“呂公倒是來了一封書信,說皇帝怪罪,左遷他地,但也能漁樵江渚,悠然快哉。隻是從那之後便絕了音信,再無有話。”
是呂擇蘭留給晁舜臣的書信。
秦灼與陳子元對視一眼。
沒想到呂擇蘭所書不是遺筆,而是杜撰出的歸隐生活來安他的心。
秦灼問:“太宰如今人在何處?”
老仆歎氣:“自從大王……秦善出征之後,太宰代管政務,便暫居宮中。如今正……”
他話未說完,秦灼已遽然變色,捉住陳子元手臂叫道:“快!快馬進宮傳我旨意,務必趕在鑒明兄弟之前救下晁舜臣!快去!”
人趕回來的很快。
陳子元先行下馬,欲言又止。他身後,褚玉照滾下馬背,臉側鮮血未幹,面如死灰。
秦灼走上前,急聲問:“如何?”
褚玉照撲通一聲跪在他腳邊,講不出話,隻咚咚叩首。
不遠處駛來的馬車辘辘之聲停駐,打簾聲響起,有人遙遙喊道:“阿照!”
褚玉照擡頭,瞬時淚流滿面,“阿娘!”
夫人提裙奔來,和褚玉照抱坐一團。車廂裡,一個紮雙髫的小腦袋探出來,手裡還抱着一隻漆盒,裡頭是還沒吃完的肉脯。
夫人一雙手将她上上下下撫摸個遍,哽咽道:“高了,也瘦了,孩子我的好孩子,這麼多年你是吃了多少苦啊……”
褚玉照抱緊她雙臂,“阿娘,你都好?”
夫人連聲道:“好,都好。太宰救下我們,連同你叔父一家安置在一處,他們随後就到,我先帶你兄弟……阿照,阿照你怎麼了,你别吓娘,好孩子,你别吓娘!”
話聽到一半,褚玉照頓時像被人攮了一劍,轟然伏在地上,如同一堆膿血。他以頭搶地,如同搗蒜,夫人緊緊将他抱在懷裡,察覺他渾身抖如篩糠。
突然,褚玉照猛然跳起,拔出陳子元的腰刀就要抹脖子。
啪地一聲。
秦灼沖上前去,兜手打了他一個耳光,将長刀奪下,一把掼在地上。
褚玉照愣然許久,軟身倒在地上。秦灼跪地抱住他時,褚玉照腔中終于迸發出一聲嗚咽,放聲大哭道:“我死有餘辜,我死有餘辜啊!”
恸哭聲響徹黑夜,如摧心肝。
兩行淚水從秦灼臉上滾落,天地一片肅然。
***
晁舜臣的結局是後世劇作家津津樂道的悲劇故事。在正史之外,戲台上無數次敷演秦灼入都之夜:公聞訊,乃令虎贲持其節,快馬執仗入宮,盡口傳曰:“勿殺晁郎。”但再快的駿馬也比不上複仇的利刃。是夜,褚氏兄弟提刀入宮,在光明台上将真正的恩人碎屍萬段。
人們在晁舜臣死後開始發現他的潔淨與正直。秦灼親自為他治喪追谥,褚氏兄弟為他擡棺戴孝,百姓哀哭聲十裡不止。有趣的是,最感念他的人正是之前最仇恨他的人。他們過江之鲫般唾罵他,又趨之若鹜地贊美他。為他擇除穢草,美飾椒蘭;驅趕鸱鸮,招引鸾鳳。短短一夜,晁舜臣從罪大惡極的奸臣符号變成香火不絕的忠臣符号。他們哀悼他懷念他,但從沒有人理解他。
或許有過,但那個人早已先他一步身赴碧落。而晁舜臣仍渾然不知,仍寫信給他,期待書信之外的一次面見。
卻君與我皆夢會,此生難晤面。
……
父母量我以不忠,兄弟嘲我以不義,師友怨我,世俗讪我,骨肉妻孥皆謗我。今所堪托付者,窮天達地,獨足下一人而已。然自思凡所以托,無外乎虎兕之柙、龜玉之椟,皆泰山重大之事而臨淵動搖之物。自觀其身,前轍既在,豈忍托矣!或若百年玉澤亡于一手!相見則不能得,相遇則不能求,白日望遠,以期夢會。君如應我,踐此一約!江流萬古,豈獨我哀!晁聖卿再拜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