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同來,同去。
***
蕭恒抵達西塞,直奔趙荔城家中去拜見談夫人。
趙荔城正添柴煮面片,忙搓了把手出來,道:“我帶将軍過去。将軍稍等,我拿點東西。”
趙荔城轉身回屋,不多時,拿出一隻食盒,将新烙的餅子和煮好的面片擺進去。
李寒笑道:“我說在營中常不見荔城蹤影,原來在家洗手做羹湯。”
趙荔城撓撓腦袋,笑得有點腼腆。
蕭恒也不打趣他,隻道:“咱們早些去。”
衆人馬至戈壁,一天彤紅霞光下,沙土中鑽出幾排盈盈樹苗。
纖細的,像少女手掌;堅韌的,是戰士鋼刀。
不少人挽衣納袖圍在一處,扶着鋤頭扛着鐮刀,聽人講解什麼。
是個女人聲音。
微微沙啞,有條不紊。
趙荔城跳下馬背,将食盒放下,雙手攏作喇叭,高聲叫道:“夫人——咱們将軍來啦——我帶他來瞧瞧——”
人群嘩然一散,中心站出個青布衣衫的女人。她又交待一句,指了幾株樹苗,提裙就要上前。
蕭恒這時候也将手合在嘴邊,喊道:“嫂夫人立住就好——我們這就下去——”
他鮮少在人前這樣外露過,趙荔城一愣,李寒跟着跳下馬背,感慨道:“是真高興。”
蕭恒借着戈壁坡勢,幾乎是跳将下來,把衆人駭了一跳。趙荔城慌忙想扶,卻離了十萬八千裡。
李寒拍拍他肩,口氣嚴肅:“荔城安心,将軍有一位極貴重的家室,此番隻為糧食,不敢生出他意。”
趙荔城想,我也沒那意思啊。便見李寒雙手抄進棉袍,慢悠悠踩坡而下,腳下一個滑都不肯打。
談夫人見過蕭恒幾面,卻是西塞戰時,又有男女之分,不好深談。本以為他是極其冷淡穩重之人,卻不料來這驚天一跳——對蕭恒自身能力來講沒有什麼大礙。
蕭恒快到跟前,才察覺自己失态,忙住步整理一下衣衫,規矩雙手一揖,“聽聞嫂夫人培出新種,一時喜出望外,冒犯嫂夫人,在這裡賠罪。”
談夫人也非拘泥小節之人,也彎腰一禮,笑道:“将軍見外了。”
蕭恒往土中打量,問:“嫂夫人這是……種樹?”
談夫人笑道:“是,新養的一種紅柳。不出意外,能固沙土。”
蕭恒蹲身察看,先看枝葉,不敢直接動根,按了按根部土壤,拿起旁邊一支小鐮,在不遠不近處刨幾下,翻出深層沙土,在掌中撚了撚。
談夫人看他這架勢,“将軍從前種過地。”
“小時候家裡沒糧食,常去給對面幫活,能換點麸子吃。當時就想,以後一定要當整個村子最會種田的勞力。”蕭恒笑道,“那時候若遇見嫂夫人,我必定拜師。”
談夫人一笑,“那将軍知道,西塞要種糧,最要緊的是什麼?”
蕭恒道:“水渠。”
談夫人搖搖頭,“治沙。”
“若隻是幹旱,多花些精力栽培旱種就是。現在已經有點成效,但也是在沼地邊上才能墾田播種,一會我帶将軍去瞧瞧。西塞多沙土,若根系不牢固,仍是無濟于事。”
蕭恒沉吟:“治沙就要改土……”
“改土先得種樹!”
李寒遙遙喊一聲,慢悠悠走過來,對談夫人一揖到底,“嫂夫人何止功勞,實為功德。西塞改土若成,百姓當脫水火。更别說旱種培成,倉廪豐足實非說夢。”
談夫人笑道:“監軍可别捧我,這才到哪裡。我帶将軍去瞧瞧麥地。”
蕭恒從地上拿起農具,跟在她身後,二人一問一答,漸漸去了。
李寒不遠不近在後面跟着,對趙荔城笑道:“從沒見過将軍這麼尊崇過什麼人,我瞧他今日解甲歸田給夫人做徒弟的心都有了。”
趙荔城哈哈笑起來,又歎一口氣:“隻可惜我夫人是個女人,不然以她的本事能力,肯定大有作為。”
李寒遠遠望去,夕陽下,一片樹影搖曳,如同葵扇。他淡淡笑道:“何須可惜,如今便是夫人作為之時。”
***
直至夜色已深,蕭恒才帶月荷鋤歸,見李寒在屋中坐着剛要開口,李寒已經擡手制止,“将軍還是先吃飯,我有要事相報。”
桌上已放好面湯烙餅,蕭恒吃了口湯,道:“你講就是。”
李寒說:“若現在開口,隻怕這頓飯都吃不好了。民以食為天,吃飯是大事。”
蕭恒便依言,迅速吃掉一個餅子,面湯也喝幹淨,向他擡一擡手。
李寒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過去,正色道:“許淩雲來了消息。”
蕭恒接信一看,瞳子一縮,“世族生了逼宮之心?”
李寒颔首,“隻怕是早有預謀,待皇帝臨盆便要動手。”
“皇帝登基已有三年,世族一直沒有發作,怎麼要突然行動?”
“沒有發作,并不是沒有怨言。如今皇帝大力清掃燕人,甚至有意毒殺庶母,正給他們不孝不賢的話柄。”
“怨言。”蕭恒聲音一冷,“有怨言卻不進谏。現在為宮闱之事大動幹戈,之前潮州西塞屢陷死地,松山斷糧數月瘟疫橫行,他們的怨言在哪裡?”
李寒笑了笑:“将軍真的以為,他們的怨言是皇帝不賢?如今決意推翻今上,果真因為她不是明君?”
蕭恒一時默然。
李寒歎道:“今上雖非良主,但跟其父相比,還是略勝一籌的。先肅帝在位時并州慘案真相揭曉,激憤的是民情,朝中衮衮諸公,有誰敢置一詞?如今要推翻皇帝,不外乎還是那個原因。”
他沒有講下去,提另一件事,“聽許淩雲的意思,諸公有意迎将軍入主長安。”
蕭恒嗤道:“世族諸人,肯為我一介叛逆作嫁衣?”
李寒笑道:“非也,這可是人家穩賺不賠的買賣。”
“松山一役後,許淩雲态度其實世家心中有數,狄皓關更是公然追随将軍而返,這是給世家指明了标杆。其他人麼,鄭素不用多講,楊氏雖沒有直接态度,但崔清之母楊夫人對将軍早就是公然感念,而杜氏……自杜筠告病後就裝聾作啞,杜宇死後,他們也沒有立然表态,說明把這件事算作私仇,并不準備公然而報。隻有夏雁浦,還堅稱将軍為叛逆。不過挺有意思,他也看不上皇帝,推崇的還是公子檀——公子已死的消息極其隐秘,并沒有傳到他們耳朵裡。”
李寒剪了下燈芯,繼續道:“以如今将軍在朝在野的聲望,隻怕無人能出其右。更何況,肅帝子嗣斷絕,今上他們都要推翻,其子也定不會留。沒有正統承繼,世族于情于理,能選擇的隻有将軍。既如此,不如賣一個好給新君,來謀求在新朝的屹立不倒。”
蕭恒沉默許久,道:“世家有逼宮之意,我們千裡之外都得知消息,如此危重之事,皇帝怎麼會無動于衷?”
李寒想了想,“自然,不能排除個中有詐。要麼,就是皇帝被蒙住了眼睛耳朵。”
蕭恒道:“你是指,她的身邊之人。”
李寒笑道:“還是古人智慧。一早知道肘腋與蕭牆,不得不防。”
燈光昏暗,夜間微微一閃,像隻瞽目。李寒歎道:“天下之亂,苦在百姓,不得置身事外。可如今宮闱之亂,将軍倒可以作壁上觀,等着當漁翁了。”
他擡頭,見蕭恒神情不見舒緩,“怎麼?”
半晌,蕭恒方道:“世族何等精明,又最捍衛君臣綱常,沒有觸及底線絕不敢犯上謀逆。可如今皇帝壓根沒對他們出手,他們何至于此?”
李寒看向那盞昏燈,像看一個時代的縮影。
“或許她坐在那個位置,在他們眼中便是最大的謀逆。”
蕭恒呼吸一緊,下一刻,李寒已經将臉上肅然打散,換了些輕松神氣上來,道:“多說無益,将軍現在隻需按兵不動。反正不管你做什麼,追随你的隻會說天命所至,憎惡你的隻會說惺惺作态。既如此,不如把名分坐實,叫他們先魚龍争鬥,咱們就坐等百官出郊相迎,正大光明地請你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