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初春冷如冬,範汝晖加了件氅衣,從角門進了勸春行宮。
引他入内的還是一名老妪,一個不問,一個不說。
還是那排廂房,還是固定的叩門手勢。
開門的還是那個人。
女孩子立在門内,身披棉衣,見是他,微微挪開腳步。
範汝晖閃身入内,房門應聲關閉。
他進屋,先把盆中炭火撥旺,又從懷裡取出一隻紙包放在桌上,說:“你愛吃的那家酥餅,應該還熱着。”
女孩子挨着他坐下,剝開紙包咬了一口,道:“有些焐了。”
範汝晖道:“我下次馬騎得再快些。”
女孩子悶頭吃餅,一會又放下,“皇帝要你什麼時候清掃完畢——清掃我們?”
範汝晖身體一繃,說:“我最多還能拖半個月。”
女孩問:“你知道大夥都怎麼說你嗎?背國叛家之人,尚不如無國喪家之犬!”
範汝晖不講話。
女孩子叫他:“阿兄!”
她聲音微微發抖:“這幾天好多人都出了事。阿醜阿雲出門買頭油,三天沒有回來,蘭三娘溺死在冰池裡,柳七郎爛成一堆白骨才在花叢底挖出來……他們——你們的人已經開始動手了,就算你把我藏起來,但皇帝手裡已經有了名單,你能藏我一輩子?還有你自己……”
“阿兄,皇帝隻當你為影子效過力,用這個拿捏你。但她若知道你也是燕人,她也會對你痛下殺手,我們都逃不掉,一個也逃不掉……”
“蘇合!”範汝晖上前抱住她雙臂,“你聽我說,我一定快點解決這件事。你别怕,都會好好的。”
蘇合倚在他懷中,喃喃道:“蘇合,蘇合……阿兄,我們到底叫什麼,我們到底是什麼人,你還記不記得?”
這個疑問如同針尖,雖不殺人但作痛。直到範汝晖回宮奏禀,仍細細密密地刺在心頭。
剛過永巷,宮牆影子下,一個人影匆匆趕來,叫一聲:“将軍住步。”
他形容清瘦,裝扮是個內宦。軍中最瞧不起閹人,更何況深宮失勢的奴婢,範汝晖卻立即住步,态度甚至算得上恭敬,問:“福哥有指教?”
内侍福貴輕輕一笑,道:“萬歲即将誕子,娘娘縫做了些小兒衣衫,請将軍代為獻上。”
他往袖中一摸,“不巧,落在屋裡。正好有些茶水,不知将軍能否賞這個光?”
蕭伯如登基後鎖閉後宮,先帝妃嫔一律居住永巷,尋常難以進出。但蕭伯如近來着意清除燕人,尤其以燕妃宋氏為首。金吾衛奉旨辦事,範汝晖也有了應當的進出之權。
福貴引他進入薰風殿。
殿中居住先帝昭儀宋氏,正臨鏡梳妝,将一把小金鎖合入抹胸。範汝晖在堂間站定,竟跪地拜倒,叩首道:“拜見娘娘。”
他已官居金吾衛大将軍,沒有必要向一個太妃行此大禮,宋氏卻安然受之,擡手道:“将軍請坐。”
範汝晖謝恩安坐,福貴上前添茶。範汝晖忙道:“怎敢勞動公子。”
這個稱呼像一枚花刺,有些酸痛,但花蕾的香氣又沾在手心。福貴手指一僵,仍提壺給他倒滿茶水。
宋氏道:“如今多事之秋,多謝将軍能來一趟。”
範汝晖忙道:“娘娘折煞微臣。”
宋氏歎道:“将軍想必也知道,當今陛下起了清掃燕人之心。此事自我而起,叫你們無辜受牽連。聽聞将軍的妹妹也在其中。”
範汝晖垂首道:“是。”
宋氏拾帕掩泣道:“燕都陷落之日,你父沈如忌公追随皇考殉國,實是一腔忠義。你兄妹二人俱是忠良之後,卻一個充作樂伎,一個為了複燕大業,不得不投入影子找尋時機……說到底,是宋氏虧欠你們。今又叫你們受此無妄之災,我真是萬死難贖此罪。”
範汝晖心中酸澀,低聲道:“娘娘千萬别這樣講。是臣等無能,叫娘娘天潢貴胄折辱梁宮,幸臣如今略得今上青眼,剿滅燕人之事……臣必當再想法子。”
宋氏啞聲說:“來不及了。”
福貴遞給她新帕子,解釋道:“将軍恐怕不知,皇帝近日頻發噩夢,又臨盆在即,隻怕宮中不安穩,便欲駕臨勸春行宮生産。如此一來,清除燕人就成了頭等大事。隻怕這幾日皇帝就要下達嚴令,驅使将軍斬草除根。”
宋氏猶哽咽道:“我如此殘軀,雖死也罷。可大燕百姓何辜,将軍的幼妹又在行宮,豈不是叫将軍骨肉相殘?連遺民都無法保全,又何談複國大計?”
福貴勸道:“你别哭,皇帝這兩年攬權艱難,朝中對她頗多不滿。我聽各府線人來報,說幾大世族動了心思,欲趁此時機逼她退位。我們隻要捱過這個春天,一切便有轉圜之機。”
宋氏慘然笑道:“謀逆之舉,當滅九族!世族權柄再重,一沒有軍權,二不是皇帝近身,要逼她退位,談何容易?世族那邊還在動搖,咱們豈能将身家性命押在旁人身上?再者,就算皇帝退位,總要有新皇登基。如今放眼天下,恒逆威望最盛,他的名号,範将軍想必也知道。”
範汝晖道:“他本是影衛,後來叛逃,在臣手下任職過金吾衛武騎。梁肅帝駕崩,正是他禦前行刺。”
宋氏道:“如此冷血鐵腕之人,豈會對我等手下留情?若有個能聽我們說話的新君……”
她自嘲兩聲:“燕國已覆滅多年,癡人說夢罷了!隻願将軍保重自身,盡量為這些兄弟姊妹轉圜。待我身死之日,将我望南而葬。若能死後魂歸故國,我也死而無憾了。”
宋氏強忍泣聲,福貴撫她的後背,也忍不住歎息。
範汝晖放下茶盞,再度撩袍跪下,額貼于地,“臣必竭盡全力,請娘娘放心。”
怕引人猜疑,範汝晖到底不敢多待,片刻便出了薰風殿門。
簾子束起又垂放,陽光透入,青蒙蒙一片。有些古,像燕國史冊焚燒的青煙。福貴望向門外,“他成嗎?”
宋氏臉上哀傷褪去,拿絲帕拭淨淚水,淡淡道:“範汝晖是聰明人,已經将話點撥給他。就算他沒了心氣,為了他妹妹,他也得盡力一争。”
福貴道:“可他到底和皇帝……”
宋氏嗤笑道:“我不也是那老東西後宮裡的人麼?”
一瞬間,福貴臉色乍然雪白。宋氏卻似偏要刺痛他,倚枕瞧他神情。
他會痛,說明他在乎。可他痛了,她也會共用一顆心般跟着痛。痛得感覺還在活。
宋氏瞧他一會,伸出手,輕輕叫:“芳樽。”
福貴雙肩竦然一顫,木然轉身看她。
她仍伸着手臂,像當年朝他要長命鎖戴的女孩子。那一瞬,内侍福貴似乎又變回那個燕國遺少,十八歲的諸葛芳樽。
諸葛芳樽由她牽引,從榻邊坐下。宋氏——宋真坐起身,雙臂緊緊環抱他,啞聲道:“我們快成功了,十數年了,終于快成功了。”
諸葛芳樽問:“你真覺得,可以複國嗎?”
宋真咯咯笑起來。
那把長命鎖從她胸襟中滑出,笑聲般金光四濺。宋真輕聲說:“我不要複國,我要複仇。你瞧,蕭伯如竭盡全力,天下的男人還是要反她。女人坐不穩社稷,但曆朝曆代,不都是女人來做禍水嗎。殷商有妲己,周祚有褒姒,今時今日的大梁史書,也該有我一席之地了。”
諸葛芳樽默然,雙手攏住她一條手臂,低聲說:“三娘,我想你活。”
宋真臉依在他肩上,“好芳樽,我早就死啦。你心裡清楚。不然我故意散布蕭伯如篡位之事時,你就會勸阻我。”
她撫摸諸葛芳樽指節,道:“蕭伯如有了身孕,孟蘅心軟是早晚的事。到時候她又有臂助,那就不好看了。大梁内宮風平浪靜太久,該找點事做了。”
所以她故意将蕭伯如得位秘辛宣揚出去,激起她的殺心。轉而相告孟蘅,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諸葛芳樽道:“可孟蘅此番是暗中相助,明面對皇帝并沒有什麼異議。”
“那才是完了。”宋真道,“争吵也好進谏也罷,都還是心存希望。不說不勸才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孟露先那麼有底線一個人,知道她為了皇位做了些什麼事,又要殺我這個庶母、清掃已經成為梁民的大燕遺民,你猜,她還能忍到什麼時候?”
諸葛芳樽道:“你要她們徹底反目。”
宋真笑道:“豈止,我要整座大梁宮裡,天上沒有雙飛燕,水中不見比目魚。”
她唇角一彎,珠淚滾落,又渾不在意地擡手拂面,“現在恒逆快要進京,希望範汝晖有點能耐,找個我們能擺布的出來湊一湊熱鬧……亂吧,亂起來,好戲還沒開場呢。”
諸葛芳樽一時無言。
她喃喃道:“你會陪着我的,對嗎?”
片刻後,她十八歲的未婚夫擁緊她,臉頰貼在她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