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敢逼蕭伯如退位,就是闆上釘釘的亂臣。但這些要臉的世家大族怎麼能留下亂臣賊子的聲名?
蕭伯如活着,就是把他們釘在恥辱柱上的罪證,他們難道真會留她頤養天年嗎?
賀蓬萊大口呼吸着,撐臂要起身,眼前陣陣發黑。
怎麼辦?
怎麼辦!
他突然想到什麼,身體因興奮戰栗起來。
孟蘅,孟蘅拿着龍武衛的大印!
一股力量突然蓄滿賀蓬萊全身,他的手腳不疲軟了傷口不流血了,整個行宮的士兵都看不到他——看到又怎麼樣,女帝陷入囹圄,她身旁的貴人不過一條斷脊之犬,誰在乎一條狗的生死去留呢?
賀蓬萊摸索着摔出宮門,身後蜿蜒一道綿長血線。百姓們用躲閃的眼光觀察他,他們家禽一樣啁啾叫道,皇位輪流坐,女帝的天要變了。
賀蓬萊在變幻的天色底擂動孟蘅的門。
從前輕易通達的府門變得堅不可摧,賀蓬萊一柄鼓槌一樣不要命地敲擊門環,銅鋪首的綠鏽痕染上他的血迹斑斑。三下、五下、成百上千上萬下,門外人聲鼎沸,門内阒寂如死,簡直像府中無人。
賀蓬萊知道,她一定在。
賀蓬萊不知道,世族子弟得知孟蘅手持龍武軍印,也曾在今日登門請她相助。他們得到了和賀蓬萊一樣的答案。
她沒有救駕,也沒有逼宮。
她隻是不開門。
……
力竭之際,賀蓬萊身軀癱軟下去,腦中浮現孟蘅蒼白的臉。
看到臉前,他先看到她的文臣衣冠。
進賢冠,绛紫袍,是一人之下的權柄,也是萬人之上的責任。
好像在這一刻,他才真正認識這個女人。
鳳凰台醉登公主辇,玉升年敕出孟露先。在此之前,他所看到的孟蘅似乎總是和蕭伯如結系在一起。蕭伯如花下撥弦,孟蘅停住雙眼。蕭伯如嫁作虞氏婦,孟蘅決絕不見有三年。
蕭伯如哭訴說,誰能為我轉圜。
孟蘅叩首道,臣昔日為公主容,今日為公主死。
孟蘅問,陛下登基前親口所言,盡是空話嗎?
蕭伯如冷聲道,孟卿,你好自為之。
孟蘅擱置鴛鴦梳,再不簪戴。
蕭伯如親手将玉梳投擲,在地上斷作兩截。
如今,女帝政權傾覆,雙方竭力招攬。但他們都沒能明白孟蘅。
蕭伯如輕賤她為官的底線,世家侮辱她為臣的操守。她甯為玉碎的氣節,百官以為是清路塵,女帝隻當成梨花片。
孟蘅用一道閉門做出她最後的抗争。
她是蕭伯如的金城湯池,但蕭伯如不明白,金城亦有坍圮之時,湯池亦有枯涸之日。
她做過蕭伯如的老師、情人、臣子,是她皇位的支持者和觀念的反對者,但在此之前,她先是孟露先。
意識淹沒之際,賀蓬萊回望行宮方向,那邊的天空閃過一道耀眼白光,一支利箭般穿透太陽。太陽爆炸了,綻放了,白淋淋的鮮血噴薄沸騰了。
那是史書所記述的白虹貫日的景象。
上一次這種天象出現在蕭恒刺殺肅帝的當天。
似乎有金吾衛的快馬過街,用雄性鳥類的聲音高聲宣告女帝時代的落幕。頭頂,母雞叫起的血紅夕陽隕落,新的黃金朝陽冉冉而生。百姓鳴叫起來,響起百鳥喧嘩之聲。
男人萬歲!
公雞萬歲!
雄性卝器.具.頭.部一樣壯碩的太陽萬歲!
從此不招雌雞魂的時代,雄雞一聲天下白的時代,萬歲,萬歲,萬萬歲!
***
孟蘅在這個春天開始咯血。她并沒有轉投蕭恒,在鎮西将軍馬入長安前她便緻仕還鄉。她病死在背叛蕭伯如那年的冬天。她的去世标志着懷帝時代的徹底落幕,正如她的權力和轶聞都和蕭伯如緊密相關一樣。不論願或不願,她的命運都和蕭伯如纏繞成一個緊勝紅線的死結。
而據史書記載,梁懷帝蕭伯如在退位後半年裡抑郁而終,但時人傳言和後世考古都傾向于另一種推斷:她死于退位之日。懷帝的墓室獨立于本朝君王,她并沒有躺在曆代梁帝的死後寝居陽陵裡。很多年後,後人對勸春行宮遺址進行考古勘探時,才真正發現了她的遺骨所在,一座被推平的地宮。
這究竟是她的遺旨還是他人的坑害,現在已經無人作答。曆史學家多偏向于後一種說法,這座宮室就地掩埋,梁懷帝是被活活悶死在地下的。弑君者給了她體面又最不體面的死法。按時人傳說,其葬地多鬼聲,大概為其夜彈琵琶聲。她在生命最後仍在演奏。這叫我們不禁去想:這個梁王朝第一位女性天子,史冊中“有國色”的長樂公主,曾推盞舉海豪飲、紅衣白鶴題燈的年輕女人,她最後一次演奏是求救是絕望,是愛是恨。
實際情況是,她隻是聽到天國的音樂奏響,那一刻她作為一名傑出的琵琶手,完成了一場溝通天人、聯結生死的合奏。
弦聲的魔力暫時充盈她的肺部,支撐她彈完這首樂曲,像支撐一個巫者完成一場祭祀。
音樂是咒語最強有力的媒介。
蕭伯如可能不是一個成功的野心家,卻是一名天賦異禀的厭勝者。她臨死前胃部反刍出施加巫術的毒酒,必須要由新的怨侶吞飲。
我會成為下一任帝王道路上最後的祭器。
相應的,他的愛情當為我最鮮美的犧牲。
儀式完成之際,蕭伯如沒有詛咒,她祝福。
祝福日月星辰。
祝福春夏秋冬。
祝福東南西北。
祝福新朝,新年,新皇帝。
祝你粉黛在側。
祝你山無二虎。
祝你子承父業。
祝你永享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