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蓬萊聽見自己喉嚨中擠出聲音:“将太子抱到後殿,保衛陛下,保衛太子和陛下!”
鴉聲大噪的紅牆底,金吾衛披堅執銳,如同狼群。他們調轉刀劍方向,從天子護衛的位置轉變成最可惡的叛黨逆賊。
前方,範汝晖長刀在手,刀上鮮血淋漓。
他面無表情,和賀蓬萊對視片刻,向後退步。
金吾衛豁然讓道,走出一群博帶儒冠。
賀蓬萊環視他們的臉,找到了全部京都世族的姓氏。夏氏、楊氏、湯氏、許氏,他們面目肅穆,正氣凜然,似乎殿中生産不久的女人在一夕之間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在他們身邊,黃參躬身跟從,默然不語。
賀蓬萊旁觀黃參婁春琴之争,總覺得他是個磨盤兩圓之人,漸漸忘記,他是先帝最親密的近侍。
虛弱的母獸,惡毒的陷阱,狡猾的獵人。
賀蓬萊牙根緊咬:“你們要謀反嗎?”
他早被目為女帝帷幄之人。夏雁浦冷冷叫一聲:“範将軍。”
範汝晖跨步上前,刀鋒插入賀蓬萊胸膛。賀蓬萊看着他拔出刀刃,鮮血噴濺,沒有沾上範汝晖那張臉半分。
叫喊聲和跑踏聲被這一刀鎮壓下去,隻聽見滿宮寒鴉越喊越高的歌調。進軍曲般的鴉鳴裡金吾衛沖入宮殿,卻突然止住腳步。
蕭伯如鎮在殿中,高居座上,身披大氅,發髻松挽,大紅羅裙仿佛染血。她臉色蒼白,聲音卻像一道天雷的餘聲:“好,很好,都到齊了。我就知道,留下你們的性命,是給我自己埋下的禍根。”
諸臣看向女帝,像看一隻跌落寶座的牝雞。他們男人的氣概油然而生,尊貴的膝蓋已經不屑向女帝彎曲。最具威望的溫國公楊韬上前躬身,手捧一道空白聖旨,“請陛下下诏退位。”
蕭伯如問:“退位之後呢?”
楊韬道:“推立新君,陛下會以先帝長女之身,受到新皇冊封。”
蕭伯如眯眼看他,“冊封之後,是不是就一杯毒酒了事?”
楊韬垂首,“臣等俱為忠義之臣,不敢行此弑君之事。”
他言語明顯有所隐刺,蕭伯如輕蔑一笑,“你們要推尊的逆賊蕭恒,可是當年刺殺先帝的叛逆。衆目睽睽,刺客一怒——忠義,這樣逼宮篡位的忠義,就是諸公!”
夏雁浦冷聲道:“自然是上行下效,追随陛下所為!”
蕭伯如有些氣弱,手臂撐在座邊,臉上浮起氣血虧損後因怒而生的紅暈,冷笑道:“諸公谏朕禅讓,原來是此欲加之罪。”
夏雁浦道:“此事尚且不論,但陛下德行有損,此乃闆上釘釘之事,如何争辯?”
蕭伯如笑道:“哦,又到了德行。”
夏雁浦道:“陛下寡居數年,如今竟在行宮誕子。常常驕奢淫逸,招攬衆男入宮闱。玷污宗廟,敗壞社稷,人神所憤,天地不容!臣等請陛下殺此孽子,引咎退位,歸還神器!”
蕭伯如連連冷笑:“先是以臣逼君,又是逼母殺子,好一群正義嘴臉的衣冠禽獸!”
“衣冠禽獸,也勝過不倫不類,牝雞司晨!”
“朕是先帝嫡長。先帝血脈斷絕,朕自當繼承祖宗社稷,承此大業!”
湯住英嗤笑一聲:“嫡長?先帝隻冊立過一位皇後,廢後卞氏,就算她所出的皇子變成庶子,也輪不到一個女人!”
“輪不到女人。”蕭伯如哈哈笑道,“朕登基之日,你們哪個不是跪在我腳邊俯首帖耳。再問問你們沒有出息的子弟,入仕不讀萬卷書,都來争搶舔我的腳趾根!被一個女人壓制整整三年,三年裡一個鳴不敢打,還不如一隻閹雞。不敢堂堂正正和女人争奪,非要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這就是我們大梁朝最優秀的男人!女人被你們壓在腳底千百年,動一動指頭就覺得翻了天。現在有個女人剛站到你們肩膀頭,就惱怒了,跳腳了,挂不住面子了,就要把她從頭頂拉下來撕成碎片,不說她是昏君庸主,說她是□□□□!真是我朝堂堂正正的好兒郎!”
她一席話出口幾近力竭,倚在座上,睨着下方輕喘。滿殿男人臉上青白交加,惱羞成怒,像被抽了一個響亮的耳光,當即放聲叫道:“昏君,妖婦!皇室竟出此女,實是祖宗不幸,宗廟之恥!”
“蛇蠍心腸,穢亂宮闱,還不殺此孽子,退位讓賢!”
公雞扯嗓般的吵嚷聲裡,蕭伯如轉動眼睛,徐徐照過所有人,定在靠近殿門的位置,笑道:“範将軍,你說,朕要不要掼殺這個孽子?”
所有人齊齊回頭。
範汝晖面白如紙,垂頭不前。
蕭伯如喝道:“說!該不該殺!”
衆臣看向範汝晖,“範将軍,你但管說話!”
近軍也低聲催促:“将軍,你與皇帝交從甚密,他們今日清算皇帝,明日未必不敢清算你!還不趕緊表态,與此婦割席!”
針落能聽見的死寂裡,範汝晖抱一抱拳,低頭道:“該殺。”
殿中響起一陣掌聲。
蕭伯如居然緩慢鼓掌,咯咯笑起來:“好,好!虎毒不食子,今日,就叫諸公開眼,世上多的是惡毒勝虎之人!”
她大叫一聲:“抱襁褓來!”
宮人顫聲道:“陛下……”
蕭伯如道:“朕尚未退位,已經支使不動你了嗎!”
宮人拿袖子胡亂擦臉幾下,忙退到殿後。不一會,珠簾打起,懷抱金花襁褓而來的卻是都知郭雍容。
郭雍容是蕭伯如的琵琶師父,是她少女時代和帝王生涯的見證者,他熟悉蕭伯如豔光煥發的尊嚴與高貴,所以走上殿的瞬間,他差點邁不開步。
眼前,這個即将被剝下龍袍的女人形容狼狽,狀如瘋婦。她已經認不出郭雍容的臉,直直盯着那隻襁褓,眼睛像墳前磷火,詭異的光芒閃爍。
她張開手,說:“給我。”
像敗将索要最後一把寶劍,像溺者攀援最後一根枯木。
蕭伯如眼底的鬼火要燒穿那隻襁褓,她尖聲叫道:“給我,快給我!”
郭雍容将襁褓遞過去。
嬰兒搶在懷裡的一瞬間,蕭伯如臉上綻開笑容。
一片回光返照的日色裡,她宛如一尊抱子佛母,溫柔慈愛,渾身如浴聖光。
嬰兒靜靜睡着。
蕭伯如輕輕拍打他。
太子,孽子,亂臣賊子,都是女人腿間爬出的兒子。
郭雍容心中恻恻,叫道:“陛下……”
突然之間,蕭伯如将襁褓舉過頭頂,向階下奮力一掼。
“如今以此子為始,來世,我必殺盡天下男人!”
***
賀蓬萊爬出血泊,靠近枝葉橫生的灌木叢。
行宮一片亂象,四散奔逃的腳步裡,他忍着劇痛,抓幾把泥土堵在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