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饒鎮這兩日入冬極快,暴雨如注,下得遮天蔽日。這鎮子原本也算大,卻整日覆着層雨幕,天地昏黃,四野幽灰,午時一刻天光微渺,茶館點了明燭,燭尖在說書老兒的醒木聲裡抖了抖。
茶館二樓的客棧沒什麼人,樓道看着簡樸,深處卻别有洞天。小二哈着腰,慎之又慎地領着身後的客官走進一廂雅間上房。這客棧在鎮子中也算是鼎鼎大名,招待過的修士文客有幾位甚至能在江湖上排得了名号,此時走進的這間屏風虛掩,畫的是松竹郁郁。隔扇後外間布局驟然寬敞,幾人進去正對了一牆長窗,支摘微啟,窗外一樹灑金梅還未來得及開。
客房雅緻,如果忽視身後那人衣袍上的血漬的話。
那位客官懶散踱着步,從暴雨的盡處顯身,一手執了頂詭異的傘,一手抱了昏迷不醒的阿清,風雨交加中他衣袂未動,嘴角是提起的,卻沒有溫度。
對方周身有毫不掩飾的血腥味,卻笑得雲淡風輕,小二一哆嗦,心道這下是攤上事兒了。他哈着腰側開腳步,低聲顯得自己不惹眼,卻抵不住背後一道聲音懶懶地飄過來:“方才茶館裡我好像聽聞有人認得這阿清?”
小二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嘴巴子,驚叫出“阿清”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身後那人還在慢悠悠道:“這阿清什麼來頭?”
小二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老實實道:“阿這,這阿清原本是鎮西窯子裡的小倌兒,被賈府賈宇源公子看上,贖了他。這本是件好事,隻不過阿清總逃跑,這不,被抓回去好幾回。賈公子的手段也……嗐,就……弄得現在全鎮子都認識了。”
說話間,幾人已經到了,小二如釋重負,恨不得将腰彎至膝上:“客官您請,小的已經吩咐後院備好了熱水和火籠,這——”
他看了眼那人懷中遍體鱗傷的人,“是否需再請個郎中……?”
屋内,火籠中木柴靜靜燒着,混着那滂沱的雨聲将房裡襯得十分暖。解裡塵站定,改抱變為拎,雞仔一般提着不省人事的阿清,往火籠邊一擱,昏厥中的阿清發出一聲呻吟。
“去找罷。”
小二忙不疊應下,合上門前忍不住往裡頭再瞥了眼,心中咂摸着已經變了味:這阿清是換了新主子?賈公子竟肯放人?這人……看裝束又不像鎮裡人,外鄉人不會嫌阿清身子不幹淨麼?這麼快就被勾上了啊……不過這口味也太……
廂門一關,屋裡安靜下來。
解裡塵蹲在地上看阿清那張臉。
事實上,他看阿清的第一眼就覺得像。
——像徐微垣。
說來,他成仙也有一百五六十年,若算是凡人,兩輩子也就過去了,什麼世俗情欲早已摘得幹淨。可偏偏對自己做凡人時的師尊念念不忘,不知是餘情未了,還是仇恨難消。
像徐微垣這種長相的,一看便讓人覺得是個正人君子,不落凡泥,纖塵不染,不笑的時候面相清冷,是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他解裡塵長得也好看,他私下覺得自己舉世無雙,這天底下隻有徐微垣配得上他,可到了别人嘴裡,這份相貌便成了他蠱惑人心的下作手段。
虎口挪至那寸慘白的脖頸,微微收攏,又放開。
那地方将将結了血痂,被解裡塵一抹,又泛出點血沫。
——可前途無量的徐微垣不會求他救命。
火籠回暖,阿清蜷縮在他腳下,指節泛白,僵硬地摳着地面。
——也不會這樣狼狽。
解裡塵的目光沉在淵底,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很久以前。
當年符鏡宗外的風雪裡,徐微垣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面。雪地不似雨障,深一腳淺一腳,冰籽淩遲,擡頭一望長階臨壁,風猛時半邊身子懸在崖間。他□□凡身,指節凍得無甚知覺,幾度就要掉下去。
徐微垣站在高處,衣袂翻飛,發絲如舞,風雪不近身,居高臨下看着他,幹淨得像天上不近塵泥的仙人。
……不近塵泥?
他伸手,往阿清的臉上一戳,指腹點在頰窩處,頓了幾秒才放開。
“嗚……”那一簇眉皺了皺,又被掩在發絲下。
解裡塵的眼尾彎下去,像是無奈般:“都這樣了怎麼還如此漂亮呢,小人兒?”
阿清過了很久也沒有醒。
郎中與阿清是老相識,來得不算慢,脈卻是切了半響才放開,藥方寫了十餘張,遞與解裡塵時目光掃過那片沾血的袍子,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道:“公子,阿清這身子常年受寒受累,脈息虧損大半,濕邪侵襲非一日之功,再加上飲食欠缺,脾胃腎處早已烙下病根……眼下除去外傷,老夫也開了些日常調理的方子,若要調理完全,還需公子多多上心。”
解裡塵拿手指嫌棄地翻着那一疊受潮的藥方,聞言掃了那郎中一眼,此時天光幽暗,已是向晚,燭光映他一半臉,從鼻腔裡哼出一聲,似是沒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