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事……”郎中仍是一副欲止又言的模樣,“老夫方才診阿清那右手經脈時……想必公子也看見了,他腕上經脈全黑,脈象紊亂無力,似是毒症,可這汝饒鎮裡常見毒物皆不曾有如此表現,也不曾見過他人中此毒的,老夫才學有限,隻恐……治不好他。”
解裡塵放下藥方,幾十頁紙“啪嗒”一聲,燭光豆影晃一晃,吓得郎中雙肩一震:“汝饒鎮,往前百年倒還算富過,怎麼如今幾年故步自封,落魄成這樣,郎中眼界低窄就罷了,連這種……‘毒’也會放進來?”
這番話語調低緩,似是不熟悉的長輩訓人時那份疏離的失望,倒弄得年過六旬的郎中羞愧起來:
“這,這……老夫小時候确實呃……熱鬧些,都是些修士文人嘛,可後來南方商賈大盛,一夜之間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瞧見,年輕人一個個的都去了南方做生意,這才人少了。還有那……”
說到這兒他聲音小了些,意有所指,“還有那詭仙出世,這世道都亂啦,奇毒詭症什麼的都來了,現在有什麼病啊都怕我們郎中治不好,大多都去宗門裡,讓醫修去瞧。”
解裡塵一笑,意味不明。
“我看阿清這症狀實屬離奇,若公子有意醫他,不如帶他去玄霜宗瞧瞧,就在十裡地外,興許他們能有法子醫治。”
“玄霜宗?”
解裡塵覺得這個宗門有些耳熟,卻懶得去想,郎中想不透的東西他倒有些頭緒。
尋常有修行資質者,無論以何入道,都有或細或沉,或雜或沉的仙脈波紋,若是資質好些,那便能被感知到仙脈震蕩。可阿清這副身體分明毫無仙脈氣息,手腕那處卻是仙脈受損的痕迹。彼時他奇怪自己失察,正捏了訣打算再探一番,卻未料手指剛碰上阿清的皮膚,原本僅有一抹的黑線就開始瘋了般攀附——不僅爬滿了阿清的半條手臂,也攀上了他的,跗骨之蛆直直往仙脈處鑽去。隻不過他早已凝成仙骨,圍繞其間的仙脈混沌,不按常理生長,同那黑線雲泥之别,故不受影響。
可那一瞬的感覺令他不由皺了眉——
這黑絲的紋絡同他太相似了。
如果說他的仙脈是成熟的,宏大的,那麼黑線就像一個剛出世便被遺棄的嬰孩,它被強行抽離,恐懼不安地想攀附父親的衣襟,又不顧一切吸食父母的血肉;不,更像是在阿清這副身體裡找不到營養,一朝脫離便要往營養更豐饒的土地紮去——想到這兒解裡塵冷笑一聲——不要告訴他,這黑線是他仙力的赝品。
他再次将目光落在阿清身上。
為什麼在你身上呢,小東西?
待郎中離開,小二将碗碟擺上,食盒中是一盅炖乳鴿和一碗菜粥,熱氣淌在冷房内,細若遊絲,味道還算濃郁。
咔嗒一聲,屋内又隻剩兩人。
今夜無月。
阿清是被噩夢驚醒的。
被點住命穴的那一刻,刺痛的瞬間好像有一陣悠遠的梵音自天際來,宏偉,莊重,可下一秒身後萬丈高崖,轉身之際周遭一切明滅變形,鐵鍊囚住他,馬鞭破空,落在身上撕開一道血痕,皮肉綻開,汩汩冒着血花,鮮血順着脊背淌在地上,背後惡鬼纏身,屍山骨海漫天洶湧,都循着血腥向他湧來,踝間被骸骨握住,他轉身逃命般地跑,忽而地面從腳下崩裂,他撲倒在地,掉下去,一睜眼四周牆垣坍圮,床榻破敗,一道聲音從遠處模糊傳來,是賈宇源,院門搖搖欲墜,被一腳踢開,他腦袋裡“嗡——”地一聲,四周的黑暗從屋頂淌到地上,一個黑影在床頭站定,變大,變大,他埋頭在被子的破絮裡,身體被裹起來,沒有角落讓他躲——
眼前一黑,一陣輕微的痙攣裡阿清在夜裡猛然醒了,臉上兩道冰冷的水滑落,他下意識一咬牙,沒讓自己出聲。
身子好痛。
眼前是湮滅未久的餘炭,透過火籠的支架散出餘溫,他撐起身,背後冷汗涔涔,糊在身上,窗外雨聲漸小,夢裡的惡鬼咆哮,長鞭烈烈,還有賈禮誠的話語模糊都如潮水般褪去。他深呼吸,再一次,胸中一口濁氣吐出去,心跳的餘悸裡環顧四周,耳邊的雨聲比暈厥前小上一些,這裡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睡了很久麼?
外頭無光,窗紙黯淡,他摸着黑将面上的淚痕擦掉,扶着額坐起來,整個身子蜷在角落裡。
周遭安靜異常,他向來安靜,可黑暗裡卻覺得自己的呼吸太重了些。倏忽間一陣風拂在頸上,阿清下意識偏過頭,炭火的餘光在這一刻全部熄滅。
——一個黢黑的洞。
他雙手一僵,瞳孔無聲地縮起來,又是一陣氣息拂過後頸。
“窸窸窣窣——”
……什麼?
“呼——”
冷汗如凍霜般爬滿整個後背,他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今夜沒有月光,屋裡的黑暗像夢中那般拉他陷進去,他試圖适應這份黑暗——
“有……人麼?”
沒有人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