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勝寒被問得愣了半晌,還沒反應過來,路遙已臉色慘淡,略低下頭來,語氣冷了一截。
“你知道也不奇怪,這條街上誰不知道我爸坐牢。”路遙頓了頓,擡起頭時五官之中多了幾分難過,“還有兩個月他就出獄了,到時候……”他想說到時候把爸爸介紹給方勝寒認識。
可是他爸是個有前科的人,在監獄裡肯定認識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出來之後會是怎樣一個人,連他做兒子的都說不清楚。畢竟9年時間能改變太多東西。
不願意被方勝寒看見家裡如此難堪的一面。
雖然懂事開始爸爸已經蹲在牢裡了,這麼多年過去,該接受的路遙早就接受了。一開始确實覺得爸爸讓自己丢臉了,可是時過境遷,人長大了,思想成熟了,也對這事釋懷。他是他,爸爸是爸爸,不見得爸爸是個罪犯,他就肯定會是個壞人。
隻是事情來到方勝寒這裡就不一樣了。路遙隻想被他看見自己最好的一面。
小時候覺得爸爸害自己丢臉的想法在心中隐隐冒了頭,越發覺得不敢對上方勝寒的眼睛。
偏偏方勝寒是個特别會察言觀色的人,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多少能猜測出眼前人的想法。趁着幺姑還沒走出客廳,他壯着膽子握住了路遙的手,輕聲道:“如果我介意這件事的話,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路遙被他一句話暖了心房,這才擡頭望向方勝寒。
“你爸爸的事……是我在老師辦公室前面不小心聽見的。”方勝寒握緊了對方的手,“我不是有意偷聽的,對不起。”
路遙卻不以為意,反而更在乎方勝寒的感受,“你真的不介意?我爸……是那樣的人……”他歎了一聲,“你的父母是大律師,而我爸爸……恰恰和你們家相反。”他向來自信得有點自負,如今在方勝寒面前卻羞于啟齒。
方勝寒搖了搖頭,“這話你倒是說反了,他是你爸爸,讓他看到你這幅态度,以後得讓他寒心了。”
“謝謝你……”見方勝寒言語懇切,透着一股雲淡風輕,确實沒把他爸的事挂在心上,路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他真怕方勝寒會因這事跟自己決裂。一開心,也不管會不會被幺姑看見,上前把方勝寒攬進了懷裡,激動之下傻瓜似地連聲道:“謝謝你,謝謝你……”
方勝寒被他的反應整笑了,擡手在他後背上輕掃着安慰,“很快你們就能一家團聚了。”
幺姑站在走廊的陰暗處,偷偷聽着兩人的對話,心裡五味雜陳。原本以為方勝寒定會在意路遙爸爸是個罪犯,沒想到年紀輕輕的他輕易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是在清楚了解的情況下,和路遙談戀愛的。
這麼一來不禁有些動容。可是對方畢竟隻是個16、7歲的孩子,哪知道世間事情牽連甚廣,他之所以不計較,也許是還未能讀懂個種利益得失。
細想之下,便覺得方勝寒的心胸廣闊隻是年少無知,涉世未深的結果。
可是這樣未免顯得自己太小心眼,對方僅僅是個孩子,能要求什麼呢。此刻他能以真誠相待不就夠了?
幺姑惆怅地靠在走廊牆壁上,正六神無主之際,聽見客廳二人相擁的聲音,還有兒子疊聲不斷的感謝。
她是過來人,哪裡聽不出這一聲聲感謝之中包含的深深癡戀。每一句都像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拉扯出她年輕時最痛苦、最後悔的回憶!呵,什麼情情愛愛,要不是當年瞎了眼相信愛情,也不至于淪落至此,耽誤了自己大半輩子。
那時候她和路遙差不多的年紀,18、9歲的年輕姑娘遇到了比自己大10歲的男人。男人成熟、體貼、揮金如土,把她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那時候他們山盟海誓,說了多少動情的話。
幺姑曾經也如路遙一樣,深信隻要兩人堅定了心,雷打也拆散不了彼此。結果孩子出生不久,男人就逃亡了。寒風中抱着幾個月大的路遙,幺姑才知道,那個在枕邊甜言蜜語的人,不過是個詐騙犯。
那些所謂的揮金如土,花的全是别人的血汗錢、救命錢。自己太造孽了。
把該賠的賠個精光,男人進去之後,日子一落千丈。幺姑獨自承擔起撫養孩子的責任,十幾年的艱辛歲月把幺姑打磨得精明現實。
不是沒有人情味,而是看多了世态炎涼,再柔軟的心也會逐漸變得冷峻。因為獨自養大孩子而受了多少白眼,因為丈夫入獄而被周遭所不恥,因為沒錢隻能做着最髒最累的活。
一切一切,她切身體會過來,早已被現實壓彎了腰,滿目瘡痍。
這些,幺姑一人受過就夠了,她的孩子必定要成為人上人,為自己出一口惡氣的!
當下心裡再沒了波瀾,她整理一下表情,踏着步走到客廳,沖路遙說道:“原來醬油都用完了,你去買一瓶新的回來。”說罷不等兒子答應,掏着腰包把錢遞了過去。
路遙隻當是真缺了醬油,披上外套,匆忙拿着錢出門了。
他這頭出門,幺姑挂在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她脫下圍裙,坐到飯桌邊的椅子上,深深地看着方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