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姑皺着眉看他，“看過醫生了？”

路衛平笑了笑，“看過了，說沒什麼事。”說罷連忙垮過火盆，回頭看向妻子，“沒事了，沒事了。”

幺姑淡淡掃了一眼，把毛巾往他身上一塞，“浴室裡有柚子葉水，去洗個澡吧。”

等路衛平洗幹淨出來，桌子上已經放着一個插了柏葉的紅包。幺姑吩咐道：“這東西你随身拿着，能辟邪的。”

路衛平急急拿起紅包，鄭重其事地想放進錢包裡。可他剛出獄，身上除了衣服什麼都沒有，于是把紅包放在手心上捂緊了，說：“我……我先把它放在床頭櫃。”

幺姑張羅起飯菜，“這麼多年我習慣了一個人睡，旁邊睡個人反而膈應，你睡客廳吧。”

路衛平一愣，馬上應道：“好嘞好嘞。”

一家三口沉默着吃飯，期間路衛平間間斷斷地咳嗽，有幾次咳得吃不下飯，惹得幺姑緊皺眉，“你真的看過醫生了？”

“看過了，說是年輕的時候抽煙太多，留了病竈。”路衛平把飯菜夾開，不跟母子倆一桌，小心翼翼地笑，“年紀大了就這樣，沒事。你們吃吧，我到那邊的小桌吃就行了。”

幺姑瞟他一眼，低頭獨自吃飯。

那張離婚協議書是晚上的時候拿出來的。路衛平不覺意外，隻是有些不舍地看了母子倆一眼，然後尴尬地笑，“能不能緩點時間再簽？”

幺姑冷淡着臉歎氣，“都緩了9年了，你還想緩到什麼時候？”

路衛平拿起筆，看了一眼路遙，把筆放下，商量着的語氣道：“你看我……這不是早上才剛出獄嘛。孩子……孩子才看了兩眼，吃了一頓飯。要是現在簽字了……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機會見到孩子。”

他再看一眼路遙，立了心似地把離婚協議書推離了面前，“我會簽的，再等等吧。”

幺姑忍了一天，直到路衛平把紙推開，才把心裡那股莫名的火氣爆發出來。她怒而站起，質問道：“說好的事，你又想抵賴了是吧？年輕時你無賴，蹲了9年的監獄還是這麼無賴！上次說好一出來就辦手續的……你這個人果然信不過！！”

路衛平低眉順首地承受着幺姑的怒氣，一句反駁的意思都沒有，隻道：“不是不簽，就是想緩一下而已。”

“9年了，你想再緩多久？”

“3個月吧。讓我陪一陪孩子，3個月……到時候不用你趕，我自己也會走的。”

“你的話，我還能信？不就是信了你的話，才害我和路遙過得這麼凄慘嗎？”

路衛平垂着眼，黑瘦的手指互相揉搓着，“這三個月我找份工做，賺來的錢全給你。隻求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我很想陪一陪孩子。”說罷，他微擡眼簾，目光炯炯地看着路遙。

幺姑隻當他拿孩子賣慘，好笑道：“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一個剛出獄的人去打工能賺到什麼錢？别又做回老本行，給兒子丢臉！”

一句話就把路衛平鎮住了，他原本安安靜靜地坐着，忽地來了力氣，大吼一聲回去，“我怎麼會再給兒子丢臉！！”一說完又氣短地咳了兩聲，他求助無門地轉向路遙，“兒子，你能讓爸爸陪你幾個月嗎？”

路遙自懂事起，對爸爸二字沒什麼概念。路衛平的請求在他眼裡跟一個陌生人祈求住他家裡沒什麼區别，可理智上清楚知道這人是爸爸，是血緣關系最親密的人。當即心裡矛盾異常，即不願意，又說不出來，半天搭不上話，末了憋了一句，“……看我媽意思吧。”

路衛平以為孩子至少會有一絲仁慈，沒想到是個全然拿不定主意的，有些洩氣了，但是又不甘心離開這個家。想了想，自己确實欠了母子二人，在他們面前已無什麼尊嚴可言，幹脆噗通一聲跪下來，“3個月而已，讓我過3個月父親的生活吧……”

“路遙剛出生我就開始逃亡，直到被抓住，我……我我一次都沒有抱過自己的兒子！現在終于自由了，不用東躲西藏。孩子卻這麼大了，路遙……比我還高。這些年來，我真的太後悔……”路衛平雙手遮臉，哽咽地哭了起來，“路遙17歲了，今天我才第一次和他一起吃了頓飯！我還想跟路遙一起嘗試很多不同的事。在監獄的時候，我看了很多書，說可以跟孩子去打球、逛街、吃宵夜。這些我都好想試一次。幺姑，我求求你，讓我留在這個家3個月吧。”

幺姑冷着臉，連看也不想看他一眼。

路衛平見她不為所動，想也沒想地覆下腰，磕了一個響頭，“我知道你恨我。你們母子倆好不容易才熬過這些年。我……我做什麼也彌補不了，你能收留我3個月，是你的大恩大德，即使死了，到了來世我還記住。”

幺姑皺着眉白他一眼，“别跟我說什麼來世不來世。這一輩子你就已經還不清了！”

路衛平連聲道：“是是，我就是這麼個賤人。你說得對，我永遠欠你們母子倆的。”

路遙在一旁默默看着，實在受不了一個大男人做小伏低的樣子，覺得太窩囊了，隻好小聲道：“3個月……就3個月吧。這次有我做見證人，要是3個月後你不離開這個家，不用我媽出手，我也會趕你出去的。”

明明說着大逆不道的話，路衛平卻仿佛看見了曙光，欣喜地看向幺姑，就等她點頭。

幺姑瞥了兒子一眼，怪他多嘴。不過孩子說到這份上，她倒不信路衛平會無恥到在孩子面前撒謊。

見幺姑隻是抿着嘴不說話，路衛平知道自己有戲了，喜不自勝地笑了出來，舉起手發誓道：“我保證，3個月後的今天會離開這個家，會簽下紙條離婚。但凡反悔或者沒做到任何一點的，我永不超生，下輩子做豬做狗！”

幺姑對他的誓言嗤之以鼻，呸一聲，“留在這裡可以，但是不許到我睡房去，也不許搶了孩子的空間。你隻能睡客廳，活動範圍也隻能在客廳裡，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路衛平一站起來就走到路遙跟前，從上至下地打量了好幾眼，密密地贊歎道：“我的好兒子，長得真帥，又高大，又聰明。”說罷感動得哭了出來，一開始是笑着哭，慢慢地變成了痛哭流涕，鼻涕爬滿了臉頰。

他要用這3個月好好補償孩子，盡父親的責任，彌補缺失的天倫之樂。隻要給他時間……路衛平在心中暗暗發誓，這一次他定當做一個合格的父親，至少讓路遙知道，他年輕時做錯了，現在真心實意地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