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離開後病房裡便隻剩鈴木一個人。二十分鐘前,她還坐在病床上和自己下五子棋。病曆本被當作‘棋盤’在上面寫寫畫畫,她一邊下棋一邊絮絮叨叨自己的身後事,時不時為她的輸赢懊惱雀躍。
現在隻有鈴木一個人了。
她說她的确害怕,的确遺憾,如果有活下去的機會她會拼命争取。“但,”她擡頭露出一個笑容,大咧咧道:“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結局,也因此更感激你們的存在。”
“我不接受。”鈴木攥緊了手心裡薄薄的‘棋盤’,紙張被攥變形,像鈴木此刻扭曲的心靈。
鈴木坐在沙發上低着頭緩了很久,最後松開那張皺巴巴的‘棋盤’,看了看後妥帖收進衣服口袋裡,然後打電話通知該通知的人。
第一個當然是她的父母,她的妹妹津美紀住在家裡不用再單獨通知,所以第二個通知的人是伏黑惠,她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牽挂。
然後是一無所知的星野,接通電話後鈴木聽到了話筒裡傳來聒噪的背景音樂,似乎是酒吧。鈴木說了一遍,星野沒聽清,嘴裡說着稍等。鈴木沒說話,等星野移到安靜的地方後平靜地叙述了王雅次的死亡。
說完後星野似乎沒什麼反應。鈴木以為她會崩潰地大喊大叫,像遊學會王雅次得重感冒差點死掉時那樣。事實上也的确如此,過了幾秒後鈴木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星野崩潰的哭聲和語無倫次的反問。
若是從前,鈴木會耐心聽完,然後給最中肯的建議和安撫。但此刻,星野的哭聲有些煩了。于是鈴木幹脆利落地挂斷了電話,擡起頭看向病床上和常人無異的王雅次。
鈴木走到病床邊坐下,看着王雅次的‘睡顔’有些好笑:“誰能想到這副軀殼下的你已經破敗不堪了呢?”
鈴木捋了捋王雅次的被子,慶幸道:“還好你健全的手臂在左邊,而你的身體剛好從右邊開始崩壞。”
王雅次的手還有餘溫,皮膚也還有彈性,臉頰依舊紅潤,嘴唇飽滿有光澤,看上去和睡着的人沒什麼兩樣。可她的内髒已經破裂,尤其是右邊身子,隻剩下血沫,像裝滿水的餃子皮一樣,稍稍用力就有可能按破。
鈴木看着病床上安靜的王雅次,輕輕問道:“現在還痛嗎?”
王雅次這個人很擅長忍耐,無論是情緒的疼痛還是肉/體的痛楚,她大多數時候都一聲不吭。在她迎接自己死亡的那一刻,鈴木第一次聽到她痛苦的慘叫。
宛如淩遲般的切割由内而外開始觸發,輕快的面容瞬間扭曲,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額頭、脖子、手臂上的青筋也在同一時間暴起,光是看着就讓人覺得揪心。
鈴木将王雅次的手放進被子裡,然後掖了掖被角,輕聲道:“早知道你死亡時這般痛苦,不如由我親手來了解你的生命。”
她父母應該快到了。這家醫院離她家很近,她原本向選一個離家比較遠的醫院,她說這樣可以讓家人在路上緩一緩情緒,但最後還是選擇了這個離家近的醫院。原因是她害怕他們在路上着急出事。
第一個推開門的不是最愛她的母親,而是她的妹妹津美紀。鈴木有些詫異,但還是起身讓開位置,走到門邊的白牆上停下,倚着冰冷的牆壁站着。
津美紀走到床前,看着病床上似乎陷入熟睡的姐姐有些不知所措,姐姐怎麼可能突然死掉呢?這不就是睡着了嗎?津美紀轉頭看向靠在門邊的鈴木井和,咬着唇問道:“鈴木哥哥,姐姐她隻是睡着了對吧?。我知道哥哥你的術式是【暫停】,我們還有希望的對吧?”
鈴木沉默着搖搖頭,搖完頭又想說些什麼,但張了張口又放棄了,隻垂眸看向自己胸前被濺上的大片血液。
津美紀也注意到鈴木胸前一大片的血液,轉過頭看向躺在床上的姐姐。雖然被擦拭過了,但下嘴唇上還殘留了幾絲血迹,身上的衣服也不是津美紀早上見到的那套。
“憑什麼,”津美紀帶着哭腔道:“憑什麼……”
她想說,鈴木哥哥你憑什麼給姐姐下死刑,憑什麼說她死了。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這是遷怒,因為不願姐姐死去而産生的怨氣被她遷怒給鈴木。
津美紀坐在床邊輕輕推了推王雅次的手,哽咽道:“姐姐,你起來,那件睡衣我找到了,已經洗幹淨晾在陽台上了。買回來之後你一次都沒穿過,你快點起來跟我回家試一試。”
“你快點起來,你以前說退休後就陪着我的。”津美紀锲而不舍地推着王雅次,低着頭不讓别人看見自己的眼淚,繼續‘抱怨’道:“我要去放風筝,我要和姐姐看日出,我還要去姐姐的家鄉,還要和姐姐周遊世界,在每塊草地上曬太陽……”
任津美紀推多少次,說多少句話,王雅次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可手心傳來的溫熱觸感讓津美紀無法放棄,她繼續推搡着,責備道:“你起來,你是姐姐,你說的姐姐就應該照顧弟弟妹妹,怎麼可以食言……”
“吱呀——”門再次被推開,津美紀沒有回頭,鈴木望過去,這次進來的依舊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她的弟弟伏黑惠,身後還跟了一個粉色頭發的男學生。
津美紀還在床前繼續锲而不舍地小聲呼喚着,伏黑惠站在門口遲遲沒有邁出那一步。身後的粉發少年等了等,見伏黑惠還僵在原地便越過他上前進到病房裡。
“騙人的吧……”虎杖忍不住喃喃道,眼前躺在病床上的前輩面色紅潤,怎麼看都不像是死人,可床頭邊擺放着虎杖再熟悉不過的死亡通知。曾經虎杖爺爺去世的時候,虎杖也看到過這張單子。
虎杖握緊了拳頭,然後側過頭看向還站在門口的伏黑惠,稍稍提高了一點音量喊道:“伏黑!”
伏黑惠依舊沒有反應,雙拳在身側緊握着,面上滿是震驚和恐懼。虎杖有些擔心,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讓他振作起來,然後看到站在門邊望着自己的黑發男子。
男子站在門邊靠着牆,目光裡有探究,有死寂,似乎還有……一絲自責?
于是虎杖調轉了方向,朝那個男人走去,看着他問道:“為什麼?”
鈴木看着眼前的粉發少年,皺着眉問道:“虎杖……悠仁?宿傩的容器?”
虎杖不明所以,直覺地反問道:“你是誰?”
鈴木扯起一個諷刺的笑容,維持了不到一秒又收起,看向病床上的王雅次,淡淡道:“她的代理人。”
“代理人?”虎杖問道。
鈴木還沒來得及解釋,一直站在門口的伏黑惠終于邁開了步子,緩慢地走向王雅次。
津美紀一隻手搭在王雅次的小臂上,垂着頭小聲啜泣着,似乎還念叨着什麼,伏黑惠聽不清。如果不是眼前的情形太過沖擊,伏黑惠應當是能聽清的,可現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病床上安然入睡的王雅次身上。他終于知道了虎杖那句“騙人的吧”還有這層意思,指着一個看起來和活人無異的人說她已經死了,怎麼想都是惡作劇。
可是伏黑惠知道不是,王雅次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她很在意自己和津美紀的心理健康,更何況鈴木也不會陪着她開這種玩笑。
但是怎麼突然就死了呢?她是防禦型的高手啊,怎麼會突然死掉。
鈴木沒給虎杖解釋什麼叫代理人,隻看向床邊低着頭站立的少年。身姿挺拔的少年郎,本應昂首挺胸肆意地活着,現下卻像被砍斷脖子一般僵硬地垂着頭,雙拳在身側緊握到發白。這是王雅次挂在嘴邊的小孩,是她已故好友的小孩,是她深愛着的弟弟,也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王雅次還活着的時候,她很是擔憂伏黑惠此時此刻的狀态。她說:“惠那家夥很要強,也很固執。我很害怕他一直憋着,最後憋壞自己的身體。”
說完她歎了一口氣,沒想出解決辦法。
鈴木想上前幫伏黑惠松開他的拳頭,讓宣稱能看到此刻情景的王雅次不那麼難受。可鈴木辦不到,雙腿像是徒步幾十公裡後一般沉重,完全動不了。
鈴木想想算了,他在心裡對王雅次說道:你也可憐可憐我吧。
再然後趕到的是五條悟,他利落地推開門,隻在門口停留了一秒就邁着大步朝病床走去。他揉了揉伏黑惠的頭發,攬過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另一隻手取下眼罩觀察了一下病床上的王雅次,然後調轉視線看向站在病房門邊似乎在對峙的鈴木和虎杖,最後拍了拍伏黑惠的背低聲安撫着自己的學生。
那個探究的眼神……鈴木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又引起了旁邊虎杖的注意。虎杖探究地望向眼前奇怪的男人,不明白他此時此刻在鄙夷什麼。他又想問為什麼,病房的門再次被打開,打斷了虎杖的思緒。
“家入醫生!”虎杖驚喜道。“還有釘崎,二年級的前輩!”
家入硝子,那個能用反轉術式治療其他人的瑰寶。伴随着虎杖的驚呼,一同出現的還有幾個學生,鈴木擡眸看了一眼,目前東京高專在讀的學生都來了。
五條悟護着伏黑惠挪開一點空間,讓硝子探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