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讨厭王雅次,雖然次數很少,但切切實實有幾次是發自内心地厭惡她。
第一次是甚爾死後她一直魂不守舍,但卻裝出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和他們談天說地。不拿自己當朋友、不被信賴的煩躁感,比起人她更像是虛僞的人偶,這讓五條悟覺得惡心。
第二次是她說她要投靠加茂家的時候,五條悟厭惡她的背叛。從前王雅次說過受不了老橘子腐朽的氣味,她還自诩是中國人,所以讨厭日本的當權者。但她沒有任何回轉餘地,直直地奔赴了曾經嗤之以鼻的地方,還學會了曾經不屑一顧的禮儀。
緊接着是第三次被激怒。在夏油傑告訴五條悟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之後,五條悟簡直氣到爆炸。做錯事情坦率道歉不就好了嗎?為什麼冷漠地像是别人做錯事情一樣。而且,就因為這所以打算去老橘子那邊,蠢貨嗎?
第四次是在京都大學的門口。五條悟和夏油傑坐在她越野車的後座上,透過車窗看她和周圍的學生其樂融融地交談。大概是有些冷,她左手的手掌緊緊包裹住自己空蕩的脖子。冷,但并不着急上車,或許和這些人待在一起更讓她覺得舒适。
有時候,五條悟覺得王雅次一點都不蠢。在對待她愛的人上,她總是很細心。上班的時候穿正裝或者簡裝和服,但見家人的時候永遠是和從前一樣的休閑裝;硝子的咖啡杯磕了一個小角,連硝子本人都沒注意到,但她很快送來一個很漂亮的新杯子。
五條悟見過那個杯子,在街邊的宣傳海報上,不是主推商品但價值不菲。除了夏油傑之外,包括夜蛾老師在内,每人每年都能收到她精心準備的禮物,包裝精美,還有親手制作的賀卡。
第五次是她锲而不舍地追查秤金次從前生活的點點滴滴。什麼時候,她也變得這般冷漠,看不見少年人身上的色彩?
五條悟讨厭她,讨厭她像個泥鳅一樣,非常善于逃跑。你抓不住她,等你放棄捕捉她時,她卻恬不知恥地出現。你生氣不理她也好,重新燃起鬥志再次嘗試捉住她也罷,她都不為所動。她不管你在做什麼,你不知道她來找你有什麼目的,總之不會是沒事閑的。
你還沒弄明白她到底要幹什麼,她又自顧自地跑開了,等她離開後你才發現,你腿邊試圖咬你的螞蝗被她消滅了。
“如鲠在喉,”五條悟搖頭晃腦道:“對,就是這個感覺。”
“硝子你是不是也讨厭她?”趴在沙發上的五條悟擡起頭朝埋首在一大堆儀器後忙碌的硝子問道。
“那根魚刺我早就拔掉了。”硝子換了個玻片,随口道:“你這是在緬懷她麼?完全不拿她的遺囑當回事啊你。”
“硝子,生氣是可以表達出來的哦~”
“嘁——”硝子從儀器裡擡頭,沖五條悟翻了個白眼,朝一副纨绔子弟模樣的他揮揮手裡的切片:“這塊玻璃你喜歡嗎?我可以專門為你留着裝你的屍體切片。”
“硝子你好恐怖。”
“你這家夥有什麼資格說我?還有,你過來幹什麼?很閑?”
“沒有啦……”五條悟停頓了一秒,裝作平常輕松的樣子笑着道:“隻是好像那家夥可能提前知道自己快死了。”
“有證據嗎?”硝子平靜道。
“那種東西怎麼可能有啦,她存心欺騙我們哎,還有鈴木井和這個幫手。”
“我不覺得這種程度的事情有必要來告訴我。”
“哇,硝子你這麼冷漠的嗎?”
“這不是她希望的嗎?覺得我們無法接受這個結局,于是僞裝成什麼都不知道地浪費時光。”
家入硝子無法再仔細觀察變異細胞,讨論王雅次的事情讓她覺得胸口有些煩悶。于是她站起身推開了研究室的窗戶,站在窗邊深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胸腔煩悶的感覺消失後才轉過身看向五條悟說道:“你們不也是這樣想的嗎?既然她希望我們不在意她,那就不在意她好了。”
“可是,”五條悟的聲音聽起來頗有些無奈:“我做不到呢。”
“你和傑能做到這一點,但我做不到。”
五條悟輕笑道:“如果真的不在乎她,她會變成咒靈來找我們麻煩吧?”
“雖然估計她的爪子就跟剛生下來的小貓一樣,我打個響指就可以消滅。”
家入硝子轉過身坐回顯微鏡前,無所謂道:“這種事情和我這個後勤人員無關。”
“她今天下葬,硝子你要去嗎?”
“不去,我很忙。”
于是被拒絕的五條悟一個人坐上了去往墓地的車。其實對于硝子可能還是不會去這件事五條悟早有預料。他倒也不是必須讓硝子參加,隻是覺得不能就這樣看着。
而王雅次的墓地也算不得墓地,就定位顯示的地點來看,更像是偏遠的小山村。
伊地知小心地駕駛着車子,他從後視鏡裡小心地窺探後排五條悟的神情。五條先生在上車後神情就變得冷漠,雖然他一向是如此,在外面的時候臉上會帶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坐進車子裡時就冷若冰霜。
再加上這些年來自五條先生直白的嫌棄,伊地知和五條悟相處的時候總是很小心。
“伊地知你當輔助監督幾年了?”坐在後排一直沒出聲的五條悟問道。
“啊——”被突然cue到的伊地知有些驚慌,握緊了手裡的方向盤,一邊謹慎答道:“我07年進入高專,畢業後就開始幹輔助監督了,算下來……”
“7年。”五條悟快速推算出答案。
前排的伊地知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不明白五條悟提起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麼。
“你入學的時候她還在學校,在你眼中她是怎樣的人?”
“是說雅次小姐嗎?”伊地知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五條悟,見他沒有反駁便開始回想這位存在感不強但很多人都知道的前輩。
“我和雅次小姐的交流不是很多,她好像總是很忙,很多次我們隻是鞠躬,還沒擡起頭就聽見她遠行的腳步。”
“那個時候,”伊地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都覺得她很沒禮貌,一點都不尊重人。”
“後來聽說她是外國人,雖然從小在日本長大,但似乎一直沒接受日本的文化,而且我們發現她并不在乎我們因不滿而産生的無禮,所以那之後,雅次小姐變成了我們相處起來最輕松的前輩……”
“不過……”伊地知收起了笑容,面上有些為難:“雅次小姐去京都之後變得很冷漠,雖然依舊不在意那些規矩,但和她相處起來也變得有壓力。”
伊地知拐了彎,從寬敞的大路駛進鄉間的小路,車子變得颠簸,伊地知說得話也斷斷續續的:“她好像有點嫌棄我們腦子轉得太慢,不能很快地理解到她在說什麼。”
“說實話,雅次小姐說話起了個頭打量了一下我們的神情,見我們不明白之後又不耐煩地說算了,這種情況真的還蠻讓我們受傷。所以我們不知道如何跟她相處,她又像從前不在意我們的無禮一樣不在意我們的局促。”
“所以在你們眼中,她是個冷漠的怪人麼?”五條悟打斷問道。
“也不是這個意思,”伊地知有些糾結,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雅次小姐很好,雖然不在意我們的局促,但她會很好地照顧我們,有時候我們誠惶誠恐的尴尬都被她很好地化解了……”
“她知道你們的尴尬但卻不在意你們的局促,這意味着她其實知道你們很局促吧?”五條悟笑笑:“她知道你們很局促,但視若無睹,真惡劣呢……”
伊地知沉默了幾秒鐘,猶豫道:“應該是我們惡劣才對吧……她幫我們化解尴尬我們卻還覺得她和五條先生一樣難搞……”
“你再重複一遍試試看呢?”
前排的伊地知:“……”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五條悟看着窗外越來越鄉下的景色,朝一直安靜的伊地知問道:“如果讓伊地知你去拯救世界,你是不是會吓得連夜逃出地球?”
伊地知:“……也不會吧……害怕肯定是有的,但是應該還是會加油吧……”
“說得好,”五條悟打了個響指,腳尖踢了踢駕駛位的椅背:“明天開始你幫我去處理任務,我要休假。”
伊地知:“……”
到了目的地,五條悟才發現和想象中的不同。王雅次的墓地是一個小山丘,車子停在山腳下,五條悟擡起頭就能看見山丘頂上站着的一群人。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遠遠的,五條悟看不清神情。
沒有路,隻有一些腳踩過的痕迹,五條悟和伊地知沿着這個新造出來的路前行,走到山坡頂上看着穿着喪服聚在一起的衆人。
“為什麼選在這裡?”五條悟望了望周遭的環境,在夏油傑身邊站定問道:“那家夥不是最怕蛇和蚯蚓這種東西了麼?”
五條悟踢了踢小腿深的雜草,好奇道:“是她自己選的還是她父母選的?”
夏油傑擡頭看向整片山坡。山坡上沒什麼樹,隻零星幾顆随意地分布着,山腳處稍微多一些像是整片山坡的圍欄。山坡上幾乎全是齊膝的雜草,各式各樣的都有,中間還穿插着一些紫的白的花。很像吉蔔力工作室制作的電影,但比電影裡的畫面淩亂了很多。
如果說吉蔔力的電影給人世外桃源般的青蔥惬意,這裡更像是一個被閑置土地無法離開此地的自娛自樂。
“她的骨灰盒是特殊材質制作的,抗腐蝕抗蟲害,鈴木還準備一層水泥制成的盒子,隻要不是地球爆炸,她應該不會接觸到你說的那些了。”
“至于是誰選的,據我所知是鈴木和她家人一起選的,與幸吉也參與了。”
“這樣啊……”五條悟轉過身看向面上帶着得體妝容的王雅次母親,又看了看很平靜的津美紀,輕聲道:“還真是快呢。”
“硝子還是不來嗎?”夏油傑看向五條悟的側臉好奇道。
“我把定位發給她了,大概再過個幾天她就過來了吧。”
葬禮很簡單,沒有任何儀式。掩埋好骨灰盒後,五條悟看着墓碑上的文字發笑:“她不會跑出來打我們吧?”
夏油傑耍賴皮似地笑笑:“那她來好了。”
五條悟低低笑了兩聲,轉過身看向王雅次看向的風景。入目全是綠茵,幾乎沒有現代文明的痕迹。一陣風吹過,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大片大片的雜草也被吹彎了腰。
“是她喜歡的天氣呢。”
五條悟輕聲道:“吹着風,絕對不會下雨的天氣。”
夏油傑低低“嗯”了一聲附和。
在山頂上又吹了一會兒風,五條悟邁開步子朝山下走去,頭也不擡地對夏油傑說道:“走了。”
“嗯。”夏油傑應了一聲,跟在五條悟的身後朝山下走去。
人走得差不多之後,紀岚回過頭去看王雅次墓碑上的照片。墓碑上她淺淺地笑着,雙目裡滿是似水的柔情。
她的腦海裡是想着誰露出這樣的表情呢?又是在什麼時候拍下這張照片?總歸不是08年吧,那個時候她還是長頭發,而且這張照片裡她臉上的笑容很像一個大人。
紀岚不得而知,掌心傳來的冰冷被自己的體溫覆蓋,這是和前幾天完全不同的觸感。
“媽媽又失去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