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常,連炎症都沒有。”
硝子的聲音先于人出現在我和夏油傑面前,她推開門,穿着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的白大褂,将新鮮出爐的報告遞給我。她走到我身邊,彎腰用手上的筆在我膝蓋上方約一掌的距離比劃,我能清楚感覺到筆尖在我肌膚上劃過帶來的癢意。
“以這裡為界,上面的你健康無比,下面的部分不再屬于你。”
“通俗點講,截斷點這裡的腿變成了你的腳掌,你身體的循環就在這裡結束,仿佛天生就沒有下半部分。”
這是我預料之中的結果。
在發現自己似乎失去雙腿後我嘗試了自己的術式,除了感覺不到膝蓋以下的咒力之外沒什麼異常,失去雙腿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實。
但夏油傑說硝子就在高專,讓硝子看一下比較好。我想了想,由醫生來判定确實會更好一些。于是我們就來了。
在這裡沒等多久準确的檢查結果就出來了,而得到的結論也确實和我預料的一樣。
“五條快到了,你要讓他用六眼再看看麼?沒準有解決辦法。”
“沒有這個必要了吧……”我擡頭去看硝子,她已經回到了辦公桌前坐下,看起來有些累了。
“剛剛真人也看過了,我的靈魂總量隻能支撐我維持這些肉/體,六眼再厲害也找不到超越靈魂的辦法吧?”
硝子揉揉了太陽穴,打起精神看向我:“那你要截肢麼?”
“……”
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
我慶幸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能活下來,但并不意味着我願意再次失去自己的枝幹,更何況還是主動失去。我知道傷口愈合的疼痛,我知道會突然出現的幻痛,我知道被堵住的洶湧,我更知道活着已是萬幸。
可是沒辦法,我真的無法輕易地說出‘那就截肢吧’。
“暫時先不吧……”我屏住呼吸低下頭,避開硝子和夏油傑的視線看向自己的雙腿,又忍不住咬了一下嘴唇,最後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看向硝子:“算啦,我還是截肢吧,這樣……”
“我們先走了。”
一直沒出聲的夏油傑突然打斷了我,他朝外走去,還指揮着我身下的咒靈馱着我離開。
“????哎!我話還沒說完呢夏油!我不走,你讓咒靈停下!!!”
夏油傑視若無睹,身下的咒靈也不在意我的反抗,一旁的硝子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也不來救我,沒有人在意我未說完的話。我盯着身下蠢笨的咒靈,十分不爽自己的人生被它拿捏。
我可是咒術師,還是一級咒術師,雖然半退休狀态但也還是正經咒術師。如果它的後台不是夏油傑,如果高專的輪椅沒有全部送到外面換新,如果……如果我和他們沒有隔着那些年,我會直接告訴他們我生氣,我要停下。
可惜沒有如果。
所以無論是普通人還是咒術師,後台非常重要。
我懦弱地歎了一口氣,老老實實地任憑咒靈和它的主人處置。
出了高專,夏油傑就換了咒靈,是一隻鹈鹕。那就是要在空中飛了,我梗着脖子假裝沒看見,拒絕配合制造結界隐匿行蹤。夏油傑擡眼看向我,我依舊假裝沒看見,他的視線也沒挪開,來來往往的輔助監督奇怪地打量我們,倒也沒說話。
有點太傻逼了,顯得我很幼稚。于是我敗下陣來,灰溜溜地捏了結界。結界捏好後,鹈鹕載着我們倆在空中飛行,但前進的方向卻越來越偏離回家的軌道。
我有些奇怪,想開口詢問,卻想起我們還在暗戳戳較勁,于是将話咽了下去,隻皺着眉頭假裝不耐煩地看向他。
夏油傑接收到我的視線卻不看我,依舊漠然地看着前方,雙手插在衣兜裡,仿佛結界裡隻有他和鹈鹕。我有些委屈。昨天晚上在昏迷的狀态下和他上了床,吃了豬肉卻不知道豬肉是什麼味兒。雖然慶幸自己活下來了,但失去雙腿也會讓我難過。在失去自主能力的同時尊嚴又被他們忽視,突然說走,也不告訴我去哪。
我知道是我和‘王雅次’選擇改變軌道,他們不應該分攤我人生的重量,可被這樣對待,我很委屈。我不需要他們嘉獎我,我也不需要他們感激我,不說謝謝也沒關系,不要讨厭我也不行嗎?
我憋住氣,手撐着鹈鹕費勁地轉過身子背對夏油傑。我想将腦袋枕在膝蓋上,可我膝蓋已經擡不起來了。
好難過。
我實在忍不住了,眼淚湧出身體,想開了閘的大壩。此刻我再也無暇顧忌其他,隻想狠狠地哭上一場。
身下的鹈鹕似乎僵了一瞬,然後調轉了方向,我感受到傾斜,鹈鹕在轉彎,我快要掉下去了。可是我不想管這些了,垂在兩側的手沒有抓握的沖動,我隻顧着大哭,想把自己的委屈傾倒個幹淨。如果夏油傑沒拉住我,那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不過還算夏油傑有良心,他沒讓我掉下去,伸出手将我圈進懷裡控制住。也不将嘴封起來了,也不像剛剛在醫務室時那樣冷冰冰地命令了,語氣低柔到了我有些不适的地步。
我沒掙紮,縮在他懷裡,把眼淚和鼻涕一股腦地蹭在他衣服上,這裡蹭完了不留痕迹地蹭那裡,勢必要讓他的衣服洗都洗不幹淨。
一開始我是委屈,再加上一點洩憤,可是哭到最後我感覺我好像不止是因為今天沒被平等對待而哭。我很孤獨不是嗎?我這一路走來很難受不是嗎?接二連三地失去自己珍視之人,接二連三地受傷,不停地訓練,不停地爬起來,每日都在惶恐那一日的到來和自己是否太無能會導緻計劃失敗。
我拿着不完全的劇本,回憶着他們痛苦的眼神同時還迷失在他們尚未知曉一切的天真裡。
本來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呀,我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我真的真的很想大家都活着,如今我得償所願真的很開心,可我也真的很想哭。我說不清眼淚裡泛苦的是什麼,我也不再記得要報複夏油傑的衣服。我就靠在他懷裡宣洩,不去管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事情,此刻我隻想大聲哭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收住情緒時才發現我們早已停在一個不知名的森林裡。四周靜悄悄的,隻有不遠處的樹上有幾隻麻雀在看着我們。
我吸吸鼻子,推開夏油傑坐直了身體,扭頭看向另外一邊。
沒過幾秒,我又想哭了。我抿住嘴唇,努力将眼淚憋回去,說什麼都不能再哭了,太丢人了。
可是越是這麼想,我就是越想哭,于是又哇得一聲哭出來,我又放肆哭了一會兒,身邊一直沒什麼動靜,我擡手抹掉眼淚,轉頭去尋找夏油傑,這才發現他早已沒了蹤迹。
“……”我吸吸鼻子,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太慘了,我太慘了,我怎麼這麼慘啊。
“我去買了些東西。”
夏油傑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耳朵裡,我收聲一看,果然看他手裡提着一個袋子,臉上略帶着無奈看向我。
“哼。”我吸吸鼻子,總算是不想哭了,接過他手裡的袋子翻找着。有濕巾有紙巾,有水也有零食,甚至還有一個折疊小闆凳,活像是帶我來這裡春遊的。
夏油傑将小闆凳支好,提起我放好闆凳上,将我的雙腿擺好确認我不會摔倒後收起了鹈鹕,又将袋子放在我旁邊挨着我坐下。
“抱歉。”夏油傑輕聲說:“剛剛我稍微有一點失控。”
我撕開薯片放進嘴裡,不理會他的道歉。早幹嘛去了,早些時候不欺負我不就好了嗎?非得看我破防才願意心軟,我有那麼像個玩物嗎?
“小次,”他輕輕喊了我一聲,我回過頭望去才發現他沒看着我。他盯着前方的某一塊尋常的小石子,話卻繼續對着我說。
“你當真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
他這樣說,我有些奇怪,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可還沒等我回答,夏油傑就自顧自地繼續了。
他笑了一下,盡管我覺得那不是笑聲。
“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偷看我時我很高興,你對我果真不是完全沒有興趣。”
“小時候我按照所有人的期待去做你的哥哥,但你并不這樣期待。你不願意做我的妹妹,但卻一直忍受着我們和你的錯位。”
“我最喜歡看你的眼睛。你待在我旁邊看漫畫也好,和别的小孩吵架也罷,你的眼睛都很漂亮。最漂亮的時候當屬你高興的時候,那個時候你的眼睛住滿了寶石。”
“在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個冬天,你掙脫我的手跳到庭院裡,轉過身跟我說:‘傑,我喜歡你’。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樣熾熱濃烈的感情,也是第一次見到你裝滿寶石的眼睛。”
“再然後,你的眼睛一直是灰色的,像被霧霾遮住一樣。等你遇到佳織後你眼睛裡的霧霾散開了,佳織離開後霧霾又出現了。”
“接到惠和津美紀後,你的眼睛又開始晴朗,盡管還有霧霾,但不再像從前那般了。”
“我想,那我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呢?除了第一次,我不曾點亮過你的眼睛。你不在乎我跟誰玩,你也不需要我陪你玩,你好像什麼都不在乎。”
“可你很努力地訓練,很努力地變強,很努力地活着。我時常不知道你堅持的是什麼,我思考了很久,隻能得出佳織這個答案。我無法理解你對佳織的愛,我甚至有些嫉妒她,沒人能超越她在你心裡的地位。”
“對,”我點點頭,直直地看着前方跳躍的麻雀,麻木道:“對,佳織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偏過頭看向夏油傑,認真道:“但這不妨礙你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
夏油傑笑了兩聲,這笑聲激起了我的不适,我有些難受,但不知道如何開口。
“隻是很重要而已。”他低低道:“‘很重要’可以有很多個,但最重要隻有一個。”
我沒說話,視線從他身上挪開。我想繼續拿薯片吃,可手怎麼都擡不起來,于是隻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