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的筆記,江凜時看過一遍,再也不敢回頭看。按記錄時間往前追溯,是許安予剛出生那時。
整頁整頁,重複着一句極短的話。隻有四字。
“回不去了。”
每一筆一劃,都是一把尖利的小刀,割開角膜,刺得眼睛、神經發疼。
大雨滂沱。
江凜時合上筆記本,放進特制的密封袋,讓陳見雲即刻送回海岸收起。
走到病床邊,江凜時在看護椅上緩緩坐下,開始低聲訴說。頭隐隐作痛,思緒發麻,停滞,從一開始說到最後。
“如果你醒了,我會放你走。”
病床上的人很安靜,安靜地睡着,眉頭微攢,兩行透明的淚水,沾濕濃密,微卷,輕顫的睫,順着臉頰流下。
仍然沒醒。
陳見雲報告已找到梁績藏身處。
江凜時起身,輕柔小心,幫許岌擦去臉上的水痕。
随後走出了病房。
他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這座基地的防禦聊勝于無。陳見雲一槍結果了梁績。
梁績,陳盛這種雜碎,死了也就死了。最壞結果也隻是走個形式,接受區聯政府的審問,限制各方面的交易。
陳見雲在耳機裡問江凜時:“沈越怎麼辦?”
“帶過來。”
沈越踏上直升機,望着江凜時的眼神飄忽不定,眸中含着懷疑驚懼。
“我救你是有條件的,你要幫我,”江凜時示意沈越坐下,沉聲問,“你廚藝怎麼樣?”
這個問題相當突兀。沈越怔了片刻,猶疑道:“尚可。”
“你接下來想去哪裡?”
“我不知道,我沒有家。”沈越的眸黯淡,神情失意。
“那你暫且藏在第六區,我會給你安排住處。梁績那人是吝啬出名的,他給過你多少錢?”
江凜時一下說了兩個話題,沈越有些沒反應過來,搖一搖頭,還沒回話,江凜時掃了一眼屏幕,上面的信息連一頁都未鋪滿,淡淡道:“果然小氣。晚些時候給你賬戶彙六千萬,你要幫我,在許岌面前多說我的好話,你會嗎?”
“許岌?”沈越聞言擡起眸,重複了一遍,眸色亮了幾分。
“是,不過不是現在,到時陳見雲會帶你過去,”屏幕收起,江凜時垂眸望着窗外的夜景,不緊不慢,溫和道,“他生活習慣不好,不喜歡按時吃飯,你幫我多照顧他。”
沈越從來不知道江凜時還會用這種口吻對人說話,不自覺地顫了一下肩,抿唇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沉默半晌後沈越又問:“為什麼?”
江凜時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為什麼你要說這些?你要放許岌走,是嗎?”問題一出,沈越能感知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生冷,發寒。
“是,也不是。”他隻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并且是用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為什麼你可以給我自由,不願意給許岌自由?”
江凜時凝目望着沈越,那眸中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又好像有什麼流轉而過。
沈越想起了雨夜路過的水潭,深幽,冰涼,雨滴融入,然而沒有泛起漣漪,水珠消失得無影無蹤。
沉默須臾,江凜時稍一揮手,沈越被帶離。
又過了整整九天。
許岌醒來。
他說,滾出去。
江凜時順從地離開了房間。他想,被這麼對待,換作四個月前的自己,應該會愠怒,不快,掐着忤逆者的脖子質問。
然而現在隻有暗自的歡喜。陰雨連綿的角落終于抽出了一枝濕漉漉的,無名的花。
褚韶問下一步計劃何時進行。
随時,随時都可以。他随時都可以離開。江凜時目光柔和望着屏幕上正躺在草地秋千上小憩的青年。
褚韶睨了江凜時一眼,立刻到莊園去催促許岌。接着回訊,你可以向他發信息了。
忽然有些洩氣。或許計劃到這一步就可以了。
秋千仍然在悠悠晃着。氣溫還不高,青年衣着簡單随意,衛衣外面疊了一件短袖,一邊鞋帶散了,拖着地,鞋尖随着秋千有一下沒一下,點着地面。
江凜時安靜地看着屏幕。他有種錯覺,其實許岌沒有像一開始那樣,那麼厭煩、憎惡他。
也隻是錯覺而已。
最後的深夜。慢慢,深深地吻住他,融入他。
問他,還想走嗎。他說,想。
淺墨色的眸,迷離,濕潤,安靜地看着自己。
别離開我,别離開我。
無言地将他擁進懷中。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跳,緊貼着右側胸腔。
夏夜寂靜,連蟬鳴也停歇。
兩側的心跳漸漸找到了相同的頻率,慢下來,沉下來。變成一顆。
我們很快就要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