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凜時放在膝上虛虛握拳的左手蜷起,短短的指甲嵌進掌心,邊緣堅硬,劃得皮膚發疼。
他極其厭惡這種時刻。
意識到,他離許岌很遙遠的時刻。
他完全介入不了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算拼命地搜尋關于他的蛛絲馬迹,日日夜夜地親吻他,到最後對他仍然一無所知。
而這些人,輕而易舉地,就能說出,隻有他們二人知道的事情。
很想将所有和他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人,全都從這個世上抹消。
面前剩下大半的冰沙融化,白色細軟的冰片在燈下泛起一層飄逸紛閃的光。
指節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像是無聲地将所有得不到宣洩的占有欲印刻在勺柄一樣,用力得指甲泛白,顔色和半月痕融成一片。
勺柄就這樣被折斷。
上半截瓷勺還握在兩指之間,下面那一截磕在碗沿,“铛”的一聲,摔到桌面。
江凜時的心尖顫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到勺子中間粗糙的切面。
燈光明晃晃,眼前蒙起些微的重影。
“怎麼好端端的碎了?”
清透的聲音傳來,淡薄的氣息闖進,缭繞在鼻端。
許岌傾身,伸手,抽走剩下的半截碎片,反手握住江凜時的腕骨,不由分說将他的手扯向自己。
昨天剛幫江凜時剪過的指甲邊緣光滑圓潤,隻是指尖泛着青白,好像營養不良。
瞄了幾眼發現沒事,許岌又松開。
工作人員恰好經過,許岌說明情況,重新要了新的勺子。
對面的羅迎關切地問:“沒事吧?”
“沒事。”許岌順口幫江凜時回答。
應該也不算……沒事。
許岌視線瞥過,江凜時眼睫下垂,薄唇稍抿。寬大的衣袖罩住他抽回的手。
緩慢地将視線回到面前還未收走的餐盤,許岌思緒斷線,皺着眉頭想,剛才,是在說什麼來着?
羅迎輕挑眉尾,面上有些微不悅,許岌皺眉辨認的時候,那層情緒已經隐去,換成了和和悅悅的笑。
“我是在想,”他的眸光閃爍不定,停頓一瞬,“我們可以試着交往一陣。”
他在說什麼?是官方語言嗎?
許岌沒有細想,不假思索地問:“你在說什麼?”
旁邊傳來瓷器互碰的聲音,勺子和碗壁碰在一起。江凜時正用新的勺子在碗裡劃拉冰沙。
羅迎看着江凜時,臉上慢慢扯出一抹笑,道:“陶瓷碎片很尖利,還是要小心。”
後者置若罔聞,舀起半勺冰沙送到唇邊。
“意思就是我想和你談戀愛。”
談戀愛。好古老,好陌生的詞彙。
許岌強迫自己将視線從羅迎身上挪開,指尖擦了擦鼻子,慢騰騰道:“好像,有點突然。”
他和羅迎其實不熟。
剝去同為穿越者這一層相似點,更不熟。雖然今天好像和他聊得來,但也,還沒到能夠交往的地步。
況且,談戀愛,有什麼好處嗎?他之前就覺得一個人更自由些,現在又有了安予,父女兩人一起生活也完全不會孤獨。
許岌沉默一瞬。
很快又察覺有什麼不對勁。
還在第七區時,他還以為許岌已經結婚,還問另一方在哪兒工作。
許岌擡眸,淺褐色的眼瞳在燈下映出半透明的玻璃質感,淡淡地看着對面的人。
羅迎承認得很坦然:“我動用了一些關系,查清楚了,你的人際關系,還有……”
他斜目瞥了一眼許岌身邊的江凜時。
“他。”
許岌覺得方才編故事的自己像個小醜。
但是,這些東西,他是怎麼發現的?
“你在半個月前在司航買了兩張飛機票,乘坐人是你,還有他。”
原來如此。
許岌面上淡定地輕點頭:“原來是這樣。”
褚韶不查,羅迎去查了。這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羅迎究竟有什麼目的,為什麼他會想刨根問底地追究這些?
許岌側首望向一邊,江凜時正垂眉鏟着碗裡綿白的冰沙,用作裝飾的薄荷掉進融化的冰水,又被勺子撈起。
像是完全沉浸在他的一方小世界裡,對外面的世界不聞不問。
饒是如此,許岌也不想在這種場合談論這些話題。
“所以你的答案是?”羅迎看上去并不想轉移話題。
“我覺得我們适合當朋友。”
或許,連朋友都算不上。
“嗯,我知道了。”他像是早就預料到許岌的回答,解嘲般笑了一笑。
現在的氣氛尴尬而微妙。許岌喚起屏幕打算先結賬,羅迎看着他的動作,忽然道:“我已經付款了。”
是什麼時候?許岌眸中露出幾分訝然,屏幕上确實顯示這一桌的賬單已結清。
羅迎解釋道:“我時常過來這邊,充了大額會員卡,店裡默認從我的卡上直接扣款。”
許岌關上屏幕,心中腹诽,那餐前羅迎一直要他請客是在整活嗎?
多想無益。
許岌轉首望向外面,安予和羅琦玩得不亦樂乎。
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剛起身,羅迎馬上道:“之前聽羅琦說安予想參觀藝術館是嗎?現在還早,要不過去看看?”
不了。許岌婉拒:“我車忘記充電了,駛不了那麼遠。”
羅迎善意地給出建議:“樓下有閃充,等半個小時就行。”
許岌:“……”他斂住無語的神情,微笑地望了一眼羅迎,意思就是不想去。
走到門外。
安予迎上來,抱住許岌的腰,臉上滿滿的期待,黑瑪瑙似的大眼睛都綻出光彩。
“爸爸,我們去羅叔叔家開的藝術館玩好不好?”
下樓接上充電樁,許岌靠在駕駛座上歎了口氣。
緻我那聰明伶俐又可愛的,好女兒。
其實昨天剛充滿,但話已經放出去,就不得不裝裝樣子。
充完電,啟程。
90分鐘的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許岌又聽了一遍歌單。
江凜時仍然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無聲無息,如同一棵上百年的古樹。許岌覺得還可以在他脖子上面挂一塊牌子,寫上:僅供參觀。
青白色的建築群慢慢浮現。今天天很藍,藝術館明淨雅緻,少了些靜穆感。
安予睡了一路醒了,看着窗外驚喜地道:“爸爸,好漂亮!”
是很漂亮。
許岌将車停在地下停車場,下了車。
羅迎在前面帶路,經過的展廳和那天的大差不差。
他很有耐心地和安予解說每一幅畫、每一個藝術作品。
經過洄流時,兩個小女孩都十分感興趣,不斷變幻着那些發光的流線形狀。
兒童的想象力很豐富,短短半小時變出了無數種色彩斑斓又極其夢幻的場景。
許岌想,如果讓他上,估計隻能讓線條組合成呆闆無趣代碼一樣的圖案吧。
這也是他再次拒絕觸碰藝術裝置的原因。
江凜時站在許岌身邊,兩人寬松的衣袖快挨在一起。
他輕擡下颌,專注地看着這片流光溢彩的世界。
潺潺的、燦燦的光影閃爍,淌入他漆黑如深潭的眼底。
許岌覺得那些流瀉的光凝聚在他眼睛裡好像,更好看。
許岌悄聲問:“你要不要去試試?”
他垂眸,搖搖頭。
好吧。他似乎什麼都不需要。
展館之間通過連廊相接,布局精巧,空間體驗獨特,移步換景,讓人不知不覺沉浸其中。
整個場館運用大量玻璃,通透,無暇。
許岌瞥向窗外。雲層籠住剛來時天空的藍,灰蒙蒙地壓下。
已經五點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