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展廳,經過一道廊橋,盡頭是一間餐廳。
菜式顯然經過精心設計,和藝術館的主題相呼應,味道精巧,極富層次感,回味悠長。
這一餐羅迎沒再扯東扯西,保持近乎嚴苛的沉默。
除了小女孩時不時的笑聲和嬉鬧聲,沖淡這層薄如蟬翼又堅不可摧的凝固氛圍,剩餘時間一片死寂。
不該來的。許岌沉默地往嘴裡送了一塊乳鴨。
鴨皮酥脆,香氣濃郁。好吃。
他順手給江凜時碗裡也放了一塊。
白釉印花紋盤見底。
許岌放下筷子。
吃完飯,羅琦說想留安予一起過夜,羅迎這才開口說了一句,明早可以順便一起送她們上學。
許岌應允。
因着各種各樣的情況,許岌車上常備幹淨的換洗衣物。
他起身:“我去拿安予的衣服過來。”
對向的羅迎輕輕颔首,目光投向也跟着站起身的江凜時。
回到停車場,許岌打開後備箱,翻出行李袋。
羅迎對待江凜時的态度……很微妙,許岌暫且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江凜時,是從前第三區的掌權者。
雖然現在傻了。
但他表現得相當淡然,對江凜時為什麼會出現這裡也好像完全沒有興趣。
大多數時候,他好像當江凜時是空氣。
對,就是這種感覺。
然,還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一絲“有意忽視”的刻意感。
畢竟這麼大一個人,确實讓人難以忽視。
許岌從行李袋裡拿出裝着衣物的抽繩收納袋,合上後備箱轉身。
方才跟着他下來的江凜時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眉,眼,鼻,唇,都好好地放在一起,還是那麼精巧漂亮,但就是,比剛才冷得多。
簡直和從前某一刻的他完全重合。
許岌的手攥緊收納袋的橙色抽繩,試探性地輕聲喚了一句。
“江凜時。”
停車場頂上的光并不亮,但也映得他的臉如同紙一樣白。他愣怔地,緩滞地擡起下颌,墨色的瞳轉向許岌。
沒有血色的,薄薄的唇輕輕翕動。
“許岌。”
眼睫覆落,掩住沒有什麼情緒的眸,他抿唇拉住許岌衣角。
“我困了。”
隻是困了。
許岌心裡忽然松了一口氣,低頭忍不住笑了。
“那我們回家吧。”
“我在想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羅迎從電梯間走來,聲音清亮,“還以為遇到什麼麻煩。”
偌大的空間傳來隐隐的回聲。
“不好意思。”許岌遞過收納袋,“安予就麻煩你照看了。”
羅迎輕點頭:“你放心。”
回程。
天色漸暗,淺薄的雲層虛虛浮在空中,仿若灰藍色的霧霭。
許岌精力并不充沛,社交對他而言太耗費心力。
這一天又是運動會,又是聚餐,又是長距離開車,這時候也不免疲憊。
聽歌,聽太多,也厭了。
沉默着開了大半程。
終端閃爍,是安予用兒童終端發的語音。
“爸爸,記得幫我買彩色蠟筆。”後面還跟着“我愛你”的表情。
許岌笑了一下,回複了一個“好”,還有一個動畫表情。
再經過三個紅綠燈就到家。
越野車在停止線前停下。
路燈很亮,一盞連着一盞,和更遠更高的大廈上面的絢麗燈光一起合奏。
許岌轉過頭,掃一眼旁邊的人,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卻被輕飄飄又牢牢地拴住。
江凜時正側首望着窗外。
那邊是一座公園,覆着大片的綠,白石圍欄後面是一條暗沉沉的江。
光亮交織,落在他臉上,原本的陰影上染了一層更薄的,更輕的顔色。
好像有一種淡淡的,孤獨的靜美。
這種美是帶有殘忍意味的,讓人想要遠離,越遠越好。
轉過路口,許岌将車停在馬路邊的臨時停車位。
這兒是一座規模不大的舊式小區。二樓是住宅,一樓是各種商鋪。
拐角這裡有一間果茶店,店面很小,隻能容納4張椅子。
老闆自創的果茶味道不錯,價格也實惠,許岌挺喜歡。
兩人在制作台前面的實木吧椅坐下。
許岌點了一杯話梅檸檬茶,少冰,三分糖。他問旁邊的江凜時,後者的目光凝在菜單第一行,溫吞地回,和你一樣。
現在沒有其他客人,等了兩分鐘,玻璃杯送到面前。
這地方太窄,空氣有些悶。
許岌拿起杯子走到外面。
幾個五六歲的小孩正在馬路邊點煙花玩兒。
最近有什麼節日嗎?許岌喝了一口果茶,想不起來。
好像有個地方的某個節日,人們會在墓前燃放煙花緬懷逝去的親人。
發光的蒲公英在他們手中躍動閃爍片刻,火光碎屑落到地面之前就在風中飄散。
老闆也加入小孩的隊伍,一隻又一隻的火花在指間跳躍。
許岌側身看了一眼店裡,江凜時正坐在椅上。他坐得很直,很端正,好像背後貼着一把标尺。
纖長的睫乖順地覆下,擋住半垂的眼。玻璃杯抵在唇邊,慢慢喝着。
他面無表情,許岌卻感覺有幾分倦倦的懶意從他眉梢眼角透出來。
他又困了嗎。
那些孩童的煙花燃放完了,正收拾垃圾。
杯壁上的水珠流下,沾濕許岌的指節,有些凍手。
差不多該回家了。
尖嘯的刹車聲響起。
實實在在,硬生生地在薄弱的耳膜劃出一道口子,紮進許岌好不容易停息的思緒。
伴随着刹車聲的還有巨大的撞擊聲。
有什麼堅硬的物件分崩離析,高山雪崩一樣貼着耳邊炸開。
“哐當”一聲。
玻璃杯摔落在地面,果汁四濺,無數的玻璃渣和果肉混雜在一起。
他聽見有誰的驚呼,此起彼伏,很遠,很近。
小小的店面已經坍塌成一片更小的廢墟。
一輛重型半挂貨車的車頭陷進那片混凝土和鋼筋組成交纏的殘骸。
果茶店的LED閃光燈牌半截掩在砂礫和石塊之下,發着斷續微弱的光。
老闆呆怔地看着面前的這一幕,還沒有回過神,臉上的紋路慢慢擰在一起,變成一副哭喪的圖案。
車頭部分變形,駕駛室受損并不嚴重。
許岌站在卡車下方,拉開車門。
司機坐在座椅上,眼下有極其明顯的黑眼圈。由于過度震驚慌亂,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遊離的僵滞狀态。
“倒車。”
他聽見青年的聲音,那聲音沒有什麼波瀾,其中的一絲冷靜将他凝固的意識揪了回來。
他臉上每一塊肉都開始哆嗦,上下唇抖得碰在一起,轉臉看着許岌。
一秒之後在這場事故周邊的所有人都聽見青年極力壓制着情緒,風一樣穿過整個街道的一句。
“我讓你倒車聽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