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再度響起，祭壇上方，熏香升起的藍色煙霧袅袅，能聽見流動的空氣摩擦過陳年木材所發出的細微聲響。時間回歸它原本的軌迹。

伊恩絲毫沒察覺到在中途消失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隻是癡癡地望着亞度尼斯。在他的記憶中，前一秒裡，神父還在呼喚着他。

神像下的亞度尼斯沒有任何變化，隻是微笑着，伊恩恍神間，亞度尼斯的容貌和那具巍峨神像的真容重疊在一起，讓人望而生畏。在他們的背後，瑰麗的花窗鋪展在輻射形窗框内，巨大的命運之輪轉動着它的齒輪，猶如一朵盛放的玫瑰，神秘而夢幻的光暈投射到伊恩的臉上，帶領他純潔的靈魂駛向混沌的深淵。

伊恩已經回憶不清自己是如何從教堂裡走出來的，隻是依稀記得神父告訴他教堂正門入口的左手邊有一間告解室，雖說告解聖事是忏悔領洗之後所犯重罪獲得赦免的慣常方法，但告解室不隻為那些犯了錯的信徒開啟，如果伊恩心有困惑和憂慮，可以随時來這裡傾聽神的指導。事實證明，告解室在心理療愈上卓有療效。人人都可能受到誘惑，暫時失去理智做出讓自己悔恨的事情，而在告解室裡，他們可以毫無保留地訴說自己的忏意。神父們秉持着保密的原則，告解者所有的秘密都不會踏出這間木匣式的小屋子。

在臨别之前，伊恩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神父，神會原諒所有人嗎？”

“孩子，神雖樂意寬恕人，會寬大赦免人，但饒恕是有條件的，我們若認自己的罪，神是信實的、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饒恕不是一種選項，而是神對祂兒女的命令。”

門楣上，豐腴的童貞聖母懷抱着她的孩子，雙眼無神地看着伊恩離去的方向，淚痕幹涸成兩道白色的印記，橫亘在哀切的臉龐上。

“呵。”

亞度尼斯的手撫摸上聖母的頭顱，五指稍一用力。

她的表情瞬間失态，凄厲而苦痛的情緒揉碎了她端莊的面相，光滑的大理石表面迅速爬滿蜘蛛網樣的黑色紋路，她的雙目變成兩灘黑色的沼澤，流瀉出魚腥味濃烈的腐臭味道。

“你的作用也不過如此，留你到現在，還真是一種浪費。”亞度尼斯無情地嘲弄道。

聖母嘴唇微動，來不及發出最後的咒言，整座雕像就碎裂成灰色的粉末。

寒風拂過門楣，将她最後一點存在的印記吹散。

此後，再無人記得，教堂的門口上曾有一樁滿懷慈愛的聖母子像。

……

伊恩回到寝室，将白天發生的事情告訴給塞德裡克聽。

其實伊恩也不确定塞德裡克樂不樂意聽自己絮絮叨叨這些生活日常，但他實在是太害怕孤獨了，在塞德裡克來之前，所有人都對伊恩避之不及，生怕觸布萊克的黴頭，而塞德裡克不一樣。

到底哪裡不一樣呢？

伊恩抱着枕頭跪坐在床上，仔細看着對面正在擦拭木劍的塞德裡克。

塞德裡克的發色和大家不一樣，在這國家，大部分人都是棕發或者紅發，少數血統純正的貴族則是金發。或許是因為來自北國，塞德裡克擁有一頭烏黑卷曲的頭發，發稍及肩，平時他會用綢帶把稍長的頭發綁在腦後，露出刀鋒般銳利的面龐，散發着拒人以千裡之外的氣場。伊恩也見過他披散着頭發的模樣，垂在耳側的卷發柔和了面部淩厲的直線，此刻的塞德裡克不再是高貴疏離的聖殿騎士，更像是行為放蕩不羁的貴族子弟，幾縷不規整的發絲飄散着那種長期沉湎于酒色□□之中的頹唐。

塞德裡克還擁有一雙和自己顔色一樣的黑色眼眸，這好像是自己和他唯一相同的地方了吧。同是身為男子，塞德裡克已經頗具成年人的體量，健精壯流暢的肌肉宛若在月色下狩獵的黑豹，讓年紀相仿的伊恩豔羨不已。或許是因為早年坎坷流離的生活，伊恩的身體發育遲緩，清款的身量從背後看去跟還在抽條的女孩子沒什麼兩樣。伊恩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和大腿，他骨架小，外面都是軟綿綿的肉，一點也不硬朗。就是因為自己看上去太瘦小，布萊克他們才肆無忌憚地欺負自己。要是塞德裡克往他們面前一站，跟銅牆鐵壁似的，保準他們吓得不敢吱聲。

唉，究竟什麼時候自己才能長得和塞德裡克一樣健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