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伯特并沒有被伊恩的問題冒犯到,那雙睿智的眼睛像一片深邃幽靜的森林,總有無數知識的流星從中劃過明亮的光芒,這光芒太過耀眼以至于霍伯特對除了學問以外的東西都不是很放在心上。他為人儒雅謙和,上了年紀後,那種中青年人的銳利和脾氣也都随着□□的衰老而日益退減,對小輩們關愛有加,尤其是對伊恩,在了解他對自己開設的博物課懷有極大的熱情後,對伊恩格外照顧,伊恩那些童言稚語的疑惑,偶爾也能讓他對這個世界的觀察有所啟發。
他笑呵呵地撫着胡須:“伊恩同學,你忘了嗎?藏書室是有三樓的,隻不過上去的入口有些隐蔽罷了,”
霍伯特招手讓伊恩上到二樓,然後他們穿越一排排華麗的核桃木書架,陳舊的油墨味潛伏在陽光照不到的每一處陰暗角落,金箔裝飾的天花闆上,瑰麗彩繪裡的達官貴人各有各的風雅别緻:在會客廳裡,那位貴族人創始人斜斜地靠在藍色絲綢沙發上,身邊圍着四五個遍身羅绮的貴婦人津津有味地聽着他的高談闊論,他執起其中一位貴婦人的柔荑行親吻禮;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坐在木舟上的他彈着魯特琴吟唱着古老的頌歌;莽莽榛榛的樹林裡,他身披盔甲昂首闊胸地騎在白馬上;還有在書桌前手抄經文,一臉憂思的他。極盡風雅之能事的舊貴族們神色各異地看着伊恩跟着霍伯特走到了二樓最深處的靠牆書架前。
書架擺滿了裝幀精美的書籍,旁邊還貼心地放着一架梯子,以供人們取拿放在高處的書籍。霍伯特挪開梯子,這梯子分量不輕,在地面上發出沉重的摩擦音,伊恩連忙過去搭把手,生怕霍伯特傷到腰,不過他的擔憂多餘了,霍伯特利索得不像是年逾半百的老人,使的力氣甚至比伊恩還大。
梯子移開後,露出被擋住的另一座書架,霍伯特伸手抓住第三層檔條,手指扣着一塊不易察覺的扳塊,輕輕往裡一推,整面沉重的書架就如一扇輕薄的木門被輕松推開,露出其中的另一番天地。
書架背後竟藏着一條密道!
那書架看起來和其他的别無兩樣,背後卻是中空的,露出深不見底的幽暗石闆密道,不足兩人寬的台階蜿蜒向上延展,終點想必就是藏書室不為人所知的第三層。伊恩驚奇地跟随着霍伯特穿越密道,心裡猜測着第三層會是什麼樣子的,才會讓創始人設置了如此隐蔽的入口,難道說藏書室第三層是他用來放金銀财寶的寶庫?還是與情人密會的場所?壁畫上的這位創始人可是風流債纏身,每一幅都有不同容貌的女伴陪伴在身旁。又或者是……貴族殺人藏屍的地方?
一種緊張的刺激感讓伊恩興奮了起來,此時的他就像是中古歌謠傳唱着的尋寶勇者,邁向未知的旅途。
他們一步步走上台階,眼前逐漸出現白色的光點,随着距離的拉近,光點愈來越大,強光刺激到眼睛,讓伊恩反射性地捂住雙眼,等他适應光線後放下遮擋着視線的手,眼前豁然開朗。
和他原先的想象大相徑庭,藏書室的第三層相比于富麗堂皇的一二兩層,顯得那麼地古樸安詳,天花闆未經任何雕飾,書架還是核桃木的,但沒有精美的紋路,三面開着寬大的落地窗,亞麻簾布全部拉開,通透的光線沖刷着狹小的藏書室,滿室生輝,纖毫畢露。在光線最好的地方,擺放着一張寬大的書桌,幾卷手抄本工整地擺放在桌面上,中間的攤開一頁上還有未幹的字迹,書桌右上角一支潔白的羽毛筆插在水晶墨水瓶裡,想必是霍伯特教授剛才就在這裡兒伏案工作的。芸香、杏仁和皮革的複合氣息溫暖着空氣,能感受到主人虔誠的求學信仰。
“很難想象是吧,原來藏書室三樓是這樣簡樸的風格。”霍伯特似乎聽到了伊恩的心聲,暢然一笑:“二十年前我發現這裡時的表情和你現在的幾乎一樣,誰能想到創始人那奢華糜麗的作風下,竟暗藏着一顆簡樸的心。”
霍伯特珍愛地拂過架子上的書簡:“這裡的書藏,可太珍貴了。你知道三樓放着什麼書嗎?”
伊恩當然不知道的,他隻是個好多門課成績要不合格的小笨蛋。
霍伯特滿心癡迷地自說自話道:“這裡保存着上百冊羊皮紙手稿和莎草紙殘片,最早的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經曆了無數兵燹劫掠、焚毀刮削,以及蠹蟲和黴爛的破壞,還能流傳至今,被現在的我們所看到,堪稱無價之寶!這上面記錄着許多通行文本裡尚未公開觸及的内容,對于我們這些研究者來說是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那位創始人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他有着與他的雄厚财富相匹配的頭腦和善行,竟然能收集到這麼多散佚外邦的古老手稿,想必是花費了巨大的心力,這樣的人物在當世已經找不出第二位了啊……”
“他行這事,不為名聲,隻是因為有一顆澄淨的智慧心靈,你看,”霍伯特将桌上的手稿拿給伊恩。
伊恩翻了幾頁,發現這是抄寫本,從書頁泛黃和磨損的程度來看,已經是有許多年頭的了,書頁内寫滿了某種他從未接觸過的語言。
“這是創始人自己親手謄抄的寫本,他不僅收錄了諸多古籍,還将那些磨損嚴重的紙卷轉錄下來,讓千年的文明流傳至今。”
伊恩看着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與其說是文字,不如說是一串象形符文,性狀乖張扭曲,毫無書寫規律地随機擺放在一起,像是小孩子打翻的積木塊,但如果閱讀速度快一點,一目十行地掃視過去,這些意義不不明的符号竟會如同活物般在紙面上跳躍擺動起來,擠出一張張猙獰醜陋的笑。
眼睛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伊恩下意識合上書頁,心還怦怦直跳,被那串詭異、散播着瘋狂失序信号的文字弄得心神不甯。
霍伯特像是沒注意到他剛才劇烈的反應,還在知識的迷宮沉醉、徘徊。
“伊恩同學,我想你很幸運,能走進這間神聖的神聖殿堂,這何嘗不是神的一種旨意?每當我來這裡之前,必焚香沐浴,用最虔誠的心靈、最潔淨的身軀來觸碰典籍。我能在這裡待上無數個日夜,就像是回歸到璀璨的黃金時代,不同學科領域的名人們齊聚一堂,相互切磋智識,彼此兼容并蓄,高歌贊揚着人類的偉大。”
他蒼老的臉龐在這一刻變得紅潤豐盈,但這是一種很違和的面相,就像一張老人臉安放在嬰兒的身體上。他粗喘着氣,儀表混亂,眼前不再一位端莊藹然的學者,而是一個猩紅迷離的瘾/君子!伊恩直覺自己現在應該離開,可他無法對慈愛于自己的老教授說出拒絕的話。
一雙枯槁的手鉗制住伊恩,霍伯特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