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京的夜晚有着别樣的熱鬧,那酒樓和勾欄瓦舍遍布的商街上燈火通明,其間鑼鼓陣陣,絲竹管弦不絕于耳。更夫行走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敲響着三更天的梆鑼,口中時不時地重複着那句:“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夜裡的寂靜将他的聲音拉長,昏暗的街巷裡,更夫眼角的餘光掠過了一道白影,他下意識定睛望了過去,月光下的屋頂空蕩蕩的,上面什麼也沒有。
年輕的更夫想起了那些代代相傳的志怪雜說,故事裡的那些鬼怪們總是會深夜裡出沒。他吓得冷汗直冒,沒來由地打了哆嗦,随即趕忙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盯着前方,動作僵硬又快速地往前跑出了好長一段距離。
“天......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城牆上守門的士兵悄悄打了個哈欠,隻覺得今天夜裡的風一陣又一陣的,他的視線裡飛過一個白點,他趕忙揉了揉眼睛站在城牆上掃了一圈周遭,回應他的隻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響。
許是眼花了吧。他心想。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對此卻渾然不知,她始終落後半步跟着款冬,二人輕車熟路地出了城,有了前車之鑒,她們一路上步履不停地回到了家門口。
她們的家在京郊,那兒有個樂遊山,山下有個樂遊村,山上有個被荒廢了許多年的園子。這園子一直無人問津,甚至山下的村民都不知其歸屬于誰。直到四年前的某一天裡憑空出現了一夥人,将這園子裡裡外外的打掃了個幹淨後便大搖大擺地住了進去,第二天門外就挂上了“本草堂”的牌匾。
起初這兒雖對外宣稱是個醫館,但一開始卻鮮少有人問津,一是因為他們初來乍到村民們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二是現如今大夫們的收費都不低,如果不是有什麼大毛病的話,普通的小老百姓們一般都不願輕易去看大夫。但很快,居住在山下的村民們就發現這新來的大夫不僅醫術高超,還為人善良頗好說話,最主要的是收費也不高,有時哪怕村民們拿來些糧米野味抵診金他也招收不誤。于是慢慢地,來看病的百姓越來越多,随着病人的增加,大家又驚奇地發現,無論是什麼樣的疑難雜症,來了本草堂,坐在了本草先生面前,他就能有醫治的法子。隻要照着他給的方子吃下去,就沒有好不全乎的病。
然而除此之外,村民們最為津津樂道的,還是本草先生他那能從閻王爺的手裡搶人的功夫。上次村西老王家的小兒子落了水,眼見着就要不行了,當時本草先生恰好經過,當即便沖了過來對着孩子一通敲敲打打,周圍人還沒看清楚他看了什麼呢,原本奄奄一息的孩子就在他的手下咳了兩聲,“哇”地吐了一大口水後便睜開了眼睛。
那次以後,本草先生那“神醫”的名号就在這附近傳開了,眼瞅着這名聲是越傳越廣,就快要傳到城中那些達官貴族的耳朵裡了,結果那些聽到了風聲的貴人們派了家丁來過來一探虛實,就見那本草堂裡的大夫,從傳聞中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年輕姑娘。
山下的村民對這姑娘并不陌生,她是本草先生的弟子,他們親切地喚她“解離娘子”。
于是趁着那些家丁失望而歸的時候,有人悄悄地詢問起本草先生的去向時,解離低頭認真地寫着藥房,手上動作不停:“師父他忙着帶孩子呢。”
“什麼?本草先生成親了?”問話之人拔高了音量,滿臉驚訝。
解離放下了手中的毛筆,她将寫好的方子拿在手裡晾幹了墨迹後這才連同着解釋一道遞了過去:“我師父沒有成親,孩子是他撿的。”
随即她話鋒一轉,開始囑咐一些用藥的注意事項。
于是隔天,整個樂遊山便無人不知本草先生撿了兩個孩子回來的這件事。有人好奇孩子的來曆,但本草先生卻隻說是在行醫的路上偶然遇見的,他見稚子可憐,心下實在不忍便索性将她們都帶了回來。至此,他将醫館徹底交由解離打理,自己則是專心緻志地開啟了養娃模式。來看病的村民們撞見他在院子裡給兩個孩子讀書啟蒙,什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類的,村民們雖不懂這些,卻也多少明白識字的好處。有那膽子大些的上前試探地詢問可不可以将自家的娃兒也送來,表示隻要能識幾個大字兒就成。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們個個歡天喜地的回了家,第二天大小不一的孩子們便被送到了本草先生的跟前,迷茫地撓着腦袋。
雖說本朝科舉取仕面向的群體比起前朝放寬了不少,但是文化教育到底沒有精準落到每一個村子每一戶百姓家裡。許多百姓家裡給不出每月要送給先生的束脩,本以為自家孩子就要這麼大字不識的長大過一輩子,這會兒一聽說跟着本草先生讀書不需要束脩,哪有不送來的道理?于是他們一個個争先恐後地把自己的孩子往山上送,眼瞧着山上的孩子越來越多,本草先生索性大手一揮,帶着幾個徒弟又拾掇出來了一間亮堂的大房,自己動手打了幾隻桌子和椅子,往那一擺就成了村子裡那些孩童們的學堂。
而本草先生,也因此成了這樂遊山上頗受村民愛戴的善人。
隻是此時的款冬,臨到了家門口,望着眼前緊閉的大門,心裡隻要一想到村民們口中的那個大善人帶着溫和笑意的臉就發怵,她的模樣甚至比她剛剛面對方明遊時還要緊張不少。款冬輕手輕腳地向門前靠近,随即側首和一旁的師妹對視了一眼,她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師妹了然地點了點頭,還沒等款冬做出什麼反應,她縱身一躍,眨眼間就出現在了門那頭。
款冬還保持着剛剛對視的姿勢,那句“先聽聽門後的動靜”就這麼堵在了喉嚨裡,使得她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
原本緊閉的大門在款冬面前“吱呀”一聲被打開,師妹站在門後,模樣莊重又認真:“師姐,門我已經打開了。”
款冬目睹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的眼中寫滿了難以置信:“誰讓你開門了?”
她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這句話。
師妹面色無波回答得飛快:“不是你先前在那戶人家門口說的嗎?”
款冬聞言,再次飛快地眨巴眨巴了眼睛,腦海中的記憶被分門别類,她輕而易舉地就找了不久前孫嬷嬷家門前,她和師妹對視時她自己說的那句話:
“看我幹嘛?難道是要我開門嗎?”
款冬一時語塞。
“怎麼了?我哪裡做得不對嗎?”師妹見她遲遲沒有動作,追問道。
“你做得很好,郁李。”回答她的并不是站在她對面的款冬,這聲音來自她的身後,聽上去中氣十足,聽上去好似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