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先生望着站在眼前的款冬，一晃數年過去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愈發接近記憶裡故人的身影。原本沉寂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死灰複燃，從多年以前的那遙遠而又空曠的過去漂流至今，終于再次落入了他的耳中。

——這次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一定要去。

曾經不止一人對他說過這句話，可他們無一例外，都沒有回來。

款冬沒有注意到本草先生臉上一閃而過的悲戚，她低垂雙眸望着地面，聽着師父耐着性子的勸導聲落在她的頭頂：“我教你武功，是希望你能擁有自保的能力，是為了萬一哪天你遭遇什麼的不測的時候還能多份活下來的希望，可是你，你現在要做得這些呢？這是要拿上你的命去賭的啊！”

四月的晚風還帶着些許涼意，吹得本草先生眼眶隐約泛紅，他對于款冬的固執心知肚明卻無可奈何，他在她面前來回踱步，停下來的時候手指如檐下挂着的風鈴般上下搖擺着，但是最後還是不免甩袖歎息。

“唉——”

他的歎氣聲拖得很長，乘着夜風孤自盤旋，最後搖擺着，悠悠落地。

“我不明白。”款冬突然開口說道，“我們來了建京之後，師父你不僅成了神醫，還用積累的名聲将師姐推至人前，時常還會允許師姐給那些世家小姐醫治；戴星他寫的話本子滿大街都是，也沒見你對他說上一個不字，還說他寫得不錯；松蘿她經常跑進城裡和她那些小姐妹聚會，你除了偶爾叮囑兩句讓她别亂花錢别把人往家裡帶以外，她有哪些朋友都做了些什麼你也不會過問，甚至連大師兄和郁李，不管他們做什麼你都不會指責一句，你對他們都放一百二十個心，但是隻有我——”她終于擡頭，口中平靜地宣洩着自己的不滿，“我出門要跟你彙報，我認識了新朋友要一五一十地跟你介紹，我想做什麼都要先得到你的許可。”

“你不許我随便接觸建京的人，卻又讓我接下送小報這個活兒，不就是抱着我可以接此機會每天及時掌握建京城裡大小風向的打算嗎？”

款冬的質問一聲接着一聲，這麼她跟着師父多年從南到北，每次在一個地方剛住上個把月便會在搬到下一個州府，可她從來不問為什麼，哪怕這樣兜兜轉轉最後搬到了建京住了四年，她也從來不問過為什麼。她此前從不質疑也不反對師父的決定，當初師父提出要搬來建京，師兄是一萬個不反對，每天都跟師父據理力争，就這麼吵吵了半個月，最後他們還是在樂遊山定居了下來。可随着她年歲的增長，師父對她的标準卻愈發嚴格，說什麼怕她被外面那些乳臭未幹的渾小子給哄了去，可他又從不幹涉與款冬年紀相仿的師妹們的社交。

甚至還會偶爾對着二十出頭都還未曾婚配的師姐唉聲歎氣。

“我這是為了你好！”本草先生撇過頭辯駁着，卻又說不出其他。款冬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他時常會因為她過目不忘的聰慧而自豪，此時卻又因她的聰慧而感到些許窘迫。

他清楚款冬的性子，每每當她想要從一個人那裡得到問題的答案時，她就會看着對方的臉，從而捕捉到在上面出現過的每個表情。她的記性好，在她的腦子每種情緒對應的表情都有明确的分類，能讓她在短時間快速分析出對方流露出來的态度的真假，從而判斷答案的真實與否。

思及至此，本草先生索性将心一橫，厲聲道：“行了，你若執意如此，那就跪在這裡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他話音剛落，款冬便徑直雙膝觸地跪在了原地。她低垂着腦袋，看上去十分地順從，可上半身卻挺得筆直，宛若生長在懸崖上的孤松般傲骨嶙峋。

本草先生的手指再次顫抖了起來，指着她“你你你”了個半天，最後伴随着重重地甩袖：“你這是要氣死我才罷休啊！”

款冬一語不發。

一道白影去而複返，好似憑空出現一般眨眼間便站在了本草先生和款冬的中間。

“師父你不可以罰師姐。”郁李伸開了雙臂，将款冬攔在了身後，她大聲道：“師姐這麼做是為了救她的朋友，師姐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才交到個朋友，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她.死了。”

本草先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與此同時西屋東屋的幾間房裡接連點亮了燈火，幾個穿着外衣的年輕人打開房門不約而同地從房間裡湧了出來，燭火的光亮在門邊止步，看着他們朝着同一個方向彙到一起。

乍一看到眼前的場景衆人有些不知所以，待發現跪在地上的那個黑乎乎的人影是款冬時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腦袋一點瞬間完成了分工。大師兄決明和二師姐解離先撲過去一左一右攙扶着本草先生，兩人嘴上說着“哎呀師父别氣了”，手上的動作卻不停，也不管本草先生點不點頭，就這麼帶着些許強制的将他扶到了那銀杏樹底下的搖椅上休息，好将他與款冬拉開距離。

“師父您可别跟款冬置氣，當心氣壞了身子。”決明按摩着本草先生左邊的肩膀，溫聲勸慰道。

“是啊是啊。”解離按摩着右邊的肩膀，點頭附和。

“款冬她脾氣倔，有什麼問題你得慢慢跟她說，不然她聽不進去。”

“是啊是啊。”

“現在都這麼晚了，要不先讓款冬她起來吧？真有什麼問題的話，明天大家一起解決不好嗎？”

“是啊是啊。”

“解離你不會說别的話嗎？”決明話鋒一轉，忍無可忍的問道。

“我會啊，怎麼了？”解離回答得面無表情。

本草先生聽着徒弟的話，忍不住歎了口氣，想借此呼出心裡的郁結：“我當然知道這些，可是款冬她不明白啊，她眼裡世間的一切非黑即白，又怎會人性的複雜呢？”

“那就讓她去試試呗，”解離手上的力度不減，“你總把她放在你的眼皮底下，她又怎麼能知道這個世道的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