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先生端着藥進來時,飛快的往款冬與方明遊所在的位置掃了一眼,那眼神明晃晃的,好似正午時分的日頭般灼熱。本草先生将藥碗放在桌上後眼神還在他兩之間打轉,最後停在了方明遊的臉上,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方明遊知道這是委婉的給他下了逐客令,他正準備跟着本草先生一道離開時,身後的款冬還不忘扔上來一句:“我們說好的事兒你可别忘啦。”
兩人的腳步一頓,在本草先生詫異的表情裡,方明遊率先邁了大步子離開。
依着禮節,本草先生和決明将方明遊一直送到了馬車上,臨上車時,方明遊看着本草先生,慢悠悠的說道:“先生不會預備着在我走後便舉家搬離此處吧?”
見自己的心思被戳穿,本草先生扯出了個标準得體但不帶丁點感情的微笑:“怎麼會呢?這裡風景優美地勢絕佳,不僅離建京城近,最主要的是宅子大還不需要租金,這好的事落在我們頭上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搬呢?”
他朝着決明使了個眼神示意,對方心領神會,臉上立馬揚起同樣的笑容,附和着點頭示意。
方明遊看着兩人再牽強不過的笑臉,心下了然,但也沒說什麼。馬車在二人的假笑裡揚長而去,很快便融入了夜色裡。在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确定對方走後,他兩幾乎是同一時間,将原本飛揚的五官耷拉了下來。
“真不搬嗎?”決明問道。
本草先生正伸手揉了揉笑的有些發酸的腮幫子,聞言眼神有些怪異的看了眼決明:“想什麼呢?當然要搬啊!”
“可是款冬應該是不會同意的吧?”
本草先生正揉着臉的手一頓。
決明擡頭看着天上的星子,聲音在這樣的夜裡色帶着些蕭瑟:“我們一路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回了建京。”
身後一門之隔的院子裡,傳來了半夏和旋花在銀杏樹下紮着馬步的連聲抱怨,其中偶爾還會夾雜着幾聲嬌氣而稚嫩的求饒,但往往很快便會被郁李那聲軟硬不吃的“不行”撞個粉碎。
本草先生歎了口氣,也學着他的模樣仰面看天。他們在建京過了四年安穩日子,四年的歲月一晃而過,在這兩個幼童的身上留下的痕迹尤為明顯。本草先生想起了他們最初逃亡時,也不過才三人而已。後來一路上走走停停,撿了不少孩子也救了不少孩子,拖拖拽拽的就這麼繞了一大圈子最後又躲回了建京。
他的聲音有些幹澀,像是要說服決明,又好像是要說服自己。
他說:“他是方家人。”
“是啊,他是方家人。”決明輕聲附和着。
月亮躲進了雲圍裡,蛙鳴聲一起一落,帶着潮濕的水意。
果不其然,搬家的決定很快便在款冬這裡碰了壁。
起初,本草先生是打算先瞞着款冬,隻将其他人聚在了一起進行投票表決。大家聽到搬走的消息也都表現得司空見慣,畢竟在搬來建京以前,他們的生活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東躲西藏,從前他們去到一個地方最長也不過停留半年,如今建京停留四年已經是從未有過難得了。
——但是這個大家并不包括半夏和旋花。
“我們是要搬到城裡去住了嗎?”旋花高聲的問道。身邊的半夏同她一樣目光灼灼,要是能搬去了建京城裡住,那以後薛記的糖糕她們豈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在她兩滿是期待的目光中,本草先生搖了搖頭,放軟了聲音說道:“我們不住城裡。”
“那我們是要搬到山下的村子裡住嗎?”旋花又問道。
“也不是。”他停了停,許是斟酌着該怎麼用詞。
于是坐在她兩中間的郁李無比善解人意的替師父解了燃眉之急:“師父的意思是我們準備離開建京,以後都不回來了。”
“那我們以後去哪裡?”半夏的聲音有些顫抖,戴星摸了摸她的發頂無比實誠的安慰道:“還沒想好。”
半夏和旋花眼裡的期待慢慢化成了恐懼。
她們兩是本草先生回了建京以後才撿到的孩子,她們生長于樂遊山,打從記事起便沒離開過建京,能去到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建京旁邊的惠縣。建京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她們無從知曉,四歲孩童的世界還太小,小到隻有眼前的這棟宅子,和一個由薛記糖糕和上元花燈泥人組成的建京。
離開建京,那不就意味着以後吃不到薛記的糖糕,也看不了上元的花燈了嗎?
還有那些學堂裡的同學,那個讨人厭的小柱子,特别愛笑的小桃,以後豈不是也都見不着了嗎?
兩個剛剛才滿四歲的孩子第一次才明白什麼是天塌了。
隻可惜在幾人之中,最能察覺到他人情緒變化的款冬現下并不在場,而原本平日裡關心着她兩頭疼腦熱的決明,此時坐在位子上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除了他兩之外的其他人,倒不是說不關心她們,畢竟解離他們四人從拜師的那日起便經常經曆這樣躲藏的日子,也能明白孩童對此的抗拒,但是她們用描繪未來生活的美好來安慰着兩孩子的法子并沒有起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原因無他,隻是半夏和旋花的境況與她們的從前大不相同。
雖然都是本草先生撿回來的孩子,但是她們被撿回來的時候最小的當時也有七歲,早已經是能懂事理的年紀。且半夏和旋花記事起,她們的生活便是平常且安穩的,也沒有經曆過大起大落,猛然有人要将她們從原有的生活軌迹裡剝離出來,自然是百般不情願的。
于是兩小隻趁人不注意,飛快的溜進了款冬的房裡。
款冬喝了藥本來已經睡下了,卻不曾想突然被人吵醒,迷迷糊糊的睜眼,看到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在自己的床邊哭得稀裡嘩啦,恍惚間一度還以為是自己眼花。
“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了?”她坐起身,用袖子給兩人抹了抹臉上的淚,卻不曾想她兩哭得更大聲,甚至因哭得太過忘我,半夏還打起嗝。
“師父說要搬走,嗝,說,說不住建,建京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