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京城的市井街道總是熱鬧的,入夜之後那些酒樓茶坊裡人聲鼎沸,更是不輸白晝。有小商販挑着擔子一路從汴梁河叫賣至槐花胡同,賣得全是些冠梳和針線之類的小玩意兒。
三五個年輕的婦人聽到了動靜陸陸續續的湊了上來,她們之中有的手上拿着納到一半的鞋底,有的懷裡還抱着個襁褓。她們圍在小販的身邊,就着最靠近胡同口的這戶人家大門上挂着的燈籠,看着他從擔子兩頭挑着的箱子裡翻出了個銅制的冠梳拿到了衆人的眼前:
“姐姐們看到這上面的纏花沒有?這可是前朝的工藝!不是我吹,就這個,你别看它是銅的,隻要你往頭上這麼一戴嘿诶,”小商販拿着冠梳往自己的腦袋上比劃了兩下,“别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金子做的呢!”
周圍響起了一陣此起彼落的嬌笑聲。婦人們的眼睛黏在了那冠梳之上,經由這小販這麼一講解隻覺得這樣一件小小的首飾陡然變得熠熠生輝了起來,好像僅在一刹那間就完成了從銅制到金制的轉變。尤其是當她們聽到那樣一個相較于金梳要便宜許多的低廉價格之後,更是兩眼放光,腦子一熱,那小販僅剩的幾個冠梳便被一掃而空。
“真是太謝謝諸位姐姐們的捧場了!”小販十分激動的對着周圍一陣握拳道,“這樣吧,為了回饋姐姐們的厚愛,我給你們看個好東西,絕對是低價!”他神神秘秘的從箱子裡又翻出了個細細長長的物什,看着像是個祥雲紋樣的銅簪子,不過另一頭看着與尋找的簪子又有些區别,尖細的像是個鬥柄。他将簪子在衆人面前晃了一圈後将其極快地藏在了袖子底下,又一本正經的重複道:“不過先說好啊,這東西我出的價肯定是一分錢不掙的,基本上就等于白送給各位姐姐們了。所以這東西呢,一經售出是概不退換的,能接受這一點的姐姐再買哈。”
“哎呀快别墨迹了!像你這樣藏着掖着的還能讓我們買什麼呀?”手上拿着鞋底的婦人笑罵道,周圍再次飄蕩着快活的笑聲,這笑聲吸引了槐花胡同裡其他尚未出門的婦人們的注意,她們呼朋結伴,如零星的螞蟻般從其他各個角落裡朝着同一塊食物的殘渣聚攏。
然而這樣的輕松愉悅的氣氛卻到不了胡同最裡頭的那間宅子裡。
與左鄰右舍裡洋溢着的歡聲笑語相比,這裡就好似從未有過人般冷清。孫嬷嬷坐在那天款冬來時的矮榻上,就這眼前燭火的光亮,她望着院子裡那些孫庭和小滿種下的花草,如今在沒有月色的夜裡隻剩下幾道黑乎乎的高矮不齊的輪廓。
那天款冬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另一夥人上門。那領頭的女子穿着绫羅绮繡,說話時嘴邊帶着兩個小小的旋渦。她沒有同款冬一般坐在孫嬷嬷的對面的榻上,而是站在那旁邊,同宛若春風拂面般輕柔舒心的語氣細細地盤問了她諸如“方才的那女子是誰?”“你們怎麼認識的?”“她來做什麼?”之類的問題。
孫嬷嬷看着她身後那三人腰間的配刀,眼前一閃而過的是自己的丈夫身下的血泊。視線移到了眼前人的臉上,她臉上親和近人的笑渦倒是令孫嬷嬷那始終緊張的情緒被撫平了不少。孫嬷嬷本不想透露她和款冬談話的内容,卻不曾想那女子見她這般守口如瓶的模樣也不生氣,她終于是坐在了孫嬷嬷的對面,用一種熟話家常的姿勢,輔以她那舒緩沁人的語調,隻消三言兩語就讓孫嬷嬷在尚無所察之間将款冬的來意交代的明明白白。
待那些人走後,孫嬷嬷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将小滿那位朋友出賣了徹底。她惴惴不安的熄滅了油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整夜卻始終無法安眠。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由遠至近的木輪辚辚聲混在了周遭那些院子裡養着的雞鳴犬吠之中,沒多久便勾起了幾道再熟悉不過的人聲。
孫嬷嬷緊繃了一夜的神經在這一刻徹底松緩了下來,她一直等到了天明時這才沉沉地睡了過去,好似隻要沒了夜色的掩護,任誰也奈何不了她去。她這一覺就睡到了申時,等她睡醒後推開門看着頭上傾斜的太陽,這才驚覺自己竟然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她慌慌張張的簡單收拾了一下後便着急忙慌的趕去佟家當差,到了佟多福的院子裡才發現,原本是需要她來做的那些活計現在都已經換上了其他人。
一個身段窈窕的婢女在那指揮着下人清點着庫房,她就好似看不見孫嬷嬷一般從她身邊徑直擦身而過,和她手一樣忙碌的是她的眼睛和嘴:“诶诶诶,輕着點放,要是碰壞了你們拿命都賠不起!”“這花兒可千萬别放在這兒,福哥兒不喜歡這花,快拿遠些!”“這點心做好就快給福哥兒送進去啊!難不成還要我幫你端着嗎?”
恍惚間,孫嬷嬷就好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站在那裡頤指氣使,那時的她滿心滿眼覺得自己和自己的那簡單的一家子以後會永遠紮根在佟家,永遠為了衣食無憂的依附于佟家的二房。在外人眼裡佟家對她真得是太好了,不僅還了她賣身契,還讓她的衣食住行都勝于尋常百姓之家。她不是不知道佟家人給她的體面讓她招了其他人的嫉恨,可是在豐衣足食的生活面前,那些背後的白眼不過是鑽進鞋裡的石子,隻要抖幹淨了便什麼不适感都沒了。
孫嬷嬷在那裡站了好久才失魂落魄的回家,一路上還是會有人同她打招呼,可她卻再也無法像往常那樣趾高氣昂的從他們面前經過。那股被塵世抛棄的惘然感從她的身體裡油然而生,腳下原本熟悉的石子路現在也變得無比硌腳,原來那鑽進她鞋裡的小石子從來都沒有被她徹底抖幹淨過。
在思維一團混亂之際,她想到了佟多福的臉,帶着哭腔扯着她的衣袖,從呱呱墜地的嬰孩在她的眼前一下子長成了翩翩公子。她的目光越過了他,看到了在他身後,那個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小滿。
是啊,她還有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