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遊在款冬的驚訝聲裡,姿态悠然的坐在一邊,正垂眸一下又一下的撇着杯中飄在水面上的茶葉。
“先前說的不是六萬五千兩嗎?”款冬竭力控制着手指的顫抖,氣極反笑道:“怎麼一到了紙上就無端端的變成了三十萬兩?祁國公莫不是寫錯了吧?”
人在無語至極的時候真得會笑出聲。
她兩個問号扔了過來,方明遊從容不迫了抿了口茶,待茶湯潤過了喉嚨以後,他方才回答道:“沒寫錯,确實就是三十萬兩。看在你我之間的交情上,就這個數還是我特意給去了個零頭得的整。”
交情?是指還沒一炷香的工夫她就莫名其妙的又多欠了他二十多萬兩白銀的交情嗎?
款冬側過臉輕“呵”了一聲:“那麼敢問這多出來的二十三萬五千兩白銀是從何處而來的?我們才認識這幾天,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欠了您這麼多的銀子?”
方明遊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從袖子裡扯出了一早就折好放在了裡面的幾張薄黃的紙,輕拍在了旁邊的案上。他原打算今天從佟家出來以後便找機會去趟樂遊山,不曾想卻在佟家遇見了款冬,倒是省了他不少的事。
他們面對面坐着,款冬見此耐着性子上前将那幾張紙拿在手上展開了最上頭的那張。因着年月久遠,手裡的紙張已變的泛黃脆生,好在保存得當,使得上頭的字迹依舊清晰。款冬在那一筆一劃的墨迹裡尋到了些許熟悉——本草先生的字實在是太好辨認了,潦草狂亂又不失規整,筆觸遒勁有力。
她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的辨認着,因着篇幅較短她很快便讀清了上面的内容——這是一張由本草先生親手寫的借條,借的數額有整整二十五萬兩白銀。
款冬隻覺得是自己看漏什麼,又看了一遍腦子還是暈乎乎的,師父的私章和字迹做不了假,上面的落款處還有着方明遊他父親方引鶴的大名。
所以師父無緣無故的到底為什麼要找祁國公借這麼多錢?
她的眼睛瞥到了落款底下那行稍小些的日期,寫的是元光二十八年臘月初七。
款冬略一思索便計算出了她當時的年紀,她那會也不過才三歲,難不成是為着她的病所以師父才不得不找前頭的祁國公借上這麼多的銀錢?
但是自己的病真的需要花費這麼多的銀錢嗎?
款冬怔愣在了原地,因着這張憑空出現的欠條,她忽然發現過往的那些看似有理可循的日子,實則在她的眼前纏成了一團解不開的紅繩。她這才驚覺自己原來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東躲西藏了這麼久,師父和師兄隻說是得罪了朝廷裡的人,可是現在他們卻又和祁國公府有了牽扯。
那些被她刻意遺忘的記憶在她的腦子裡蠢蠢欲動,款冬的手指慢慢的收緊,似是又要邁入那堆滿書卷的大殿之中。寂靜如潮水般傾瀉,不消一會兒就盈滿了這整間屋子。方明遊頓覺不妙,擡眸望見款冬在對面那般出神的模樣,便知她是一時又犯了那心症,情急之下,便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來回搖晃着,喚着她的名字:
“時款冬?”
她被一股力量強行從穹頂拖出,視野清明之際第一時間看到的卻是眼前被放大的一張臉,劍眉朗目之間還沾染上了星星點點的關切,隻是說出來的話硬梆梆的,聽着并不是那麼的動聽:
“你好些沒有?可别把血濺在這兒了。”
“你放心,就算是我死了,做鬼也會纏着你的。”款冬沒好氣的掙開了他的手,她說這話本是帶着些賭氣的成分,本意是想說自己就算是死後成了鬼也會還清欠他的錢,畢竟身上沒來由的憑空多出了一筆三十萬兩白銀的巨額債款,任誰說話時都會帶些情緒。然而這話在空中轉了個彎,落到了方明遊的耳中,卻又變了個意思。
他鎮定自若的撤回了放在她肩上的手,眉間不自覺的多出了道淺淺的溝壑。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她連做鬼都要跟他在一起嗎?
自己跟她也沒要好到這種程度吧?
“那倒不必。”方明遊果斷拒絕道。
同樣的溝壑出現在了款冬的眉間,她望着他,眉頭都快擰到一處去了。
自己做鬼都要經過他的許可了是嗎?
款冬索性不再看他,轉而又看起了剩下的那兩張紙。方明遊重新坐回到了原先的椅子上,欣賞着款冬的臉色在那幾張紙來回的調換間一陣陣的發白。
重複了幾次這樣的動作,确定了不是自己眼花後,款冬索性心一橫,将那攏共三張紙一并捏在了手裡往身側重重一甩,朝着方明遊說道:“你幹脆直接給我一刀痛快算了!”
說完,她還不忘将脖子往方明遊這邊伸了伸。
這是三十萬兩白銀的事兒嗎?這分明是她的賣身契才對。就這麼薄薄的三張紙,一張是師父寫的借條,一張是樂遊山的地契,剩下的一張是寫了她名字的合約書,在那上邊清楚明了的寫着要聘請她來祁公國府做事,每月月錢十兩。
那些貴人們家中的一等侍女的月錢都才不過五兩。
他這分明就是蓄謀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