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遊覺得自己需要再說些什麼好打破這沉重的氛圍,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邀請:“你要坐下來一起吃點嗎?”
款冬的眼睛頓時亮了亮:“真的?”
她轉念又想到了什麼,神色警惕:“你該不會想把這一頓飯錢從我月錢裡扣吧?”
“我沒這麼小氣。”方明遊頓了頓,“不過你要是再多問一句我可能就改主意了。”
款冬一聽這話便放下心來。她坐在了方明遊的對面,才嘗上一口就好吃到眯起眼睛。恰好這會兒南呂跟着成器走了進來,他才剛喊了聲“公子”,就看見款冬坐在那兒大快朵頤。
“公子你偏心!”南呂指着款冬控訴道,“我與她都是侍衛,怎麼她就能坐在這裡吃飯!”
“那你也坐下來一起吃呗。”款冬回答得比方明遊還要快,“反正這裡又沒别人,守着那些虛頭巴腦的規矩幹嘛?”
南呂試探性地看了眼方明遊,得了對方應允的點頭後,便跟着扯過了把椅子坐在了款冬的旁邊。
他剛準備拿筷子,卻發現眼前空空如也。他這才反應過來,在這張飯桌上,攏共就拿了兩副碗筷。
南呂“噌”地一聲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跑出了門外,不一會兒再回來時,南呂身後又跟着多了幾個人,他們人手拿着一副碗筷站在門口,就連說話聲都整齊劃一:
“多謝公子——”
在這樣吵嚷的飯桌上,方明遊坐在上首,他的目光越過所有的熱鬧,落在了對面正小口喝着湯的款冬的身上。他靜靜地打量着她,耳邊忽然就又響起了她那個身形魁梧的大師兄,對自己的囑咐:
“她不懂世俗裡的規矩,你看着她好像很聰明,實際上在我這幾個師妹當中,她是最讓人擔心的那個。我希望你能幫我們帶着她,去認識這殘酷的世道。”
那人說這話時,方夫人也坐在旁邊。這會兒她的眼神是難得清明,伸手将那張三十萬兩的借條朝着方明遊這邊推了推。
“遊兒,這件事我們隻能拜托你去做。等到他日有了适當的時機,娘自然會告知你緣由。”
在他這裡,從來沒有無理由的信任和縱容。方明遊覺得自己與款冬之間似是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他卻又理不出藏在其中的關鍵脈絡。
母親和那些人究竟是什麼關系?為什麼要将這個女子放在他的身邊?又為什麼要讓自己帶着她去認清現在所處的世道?
他也試着去猜測款冬和本草堂那些人的來曆。他們或許是父親的舊部,又或者是什麼皇親國戚叛逃的遺孤。而這兩天相處下來,方明遊也發覺了款冬身上存在的一些矛盾。她觀察人的時候很仔細,情緒卻又能很輕易地被那些弱勢方的眼淚帶着走。她既能做出僞造身牌這樣驚世駭俗的舉動,也能因為要去解救剛認識沒多久的女子去遵守那些在她看來并不合理的規矩。
款冬察覺到方明遊的視線,她從碗裡擡眼與方明遊的目光相遇時,極為快速地扯出了一個假到不行的敷衍的笑臉出來。
然後繼續埋頭喝湯。
而此時,在祁國公府的另一處院子裡,孫小滿正倚靠在床上,她的右手搭在胸口處,掌心裡掩着一張小小的紙卷。這樣的紙卷對于孫小滿來說并不陌生——每次組織需要她做些什麼的時候,都會以類似的方式将他們的要求送往她這裡。
孫小滿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将手中的紙卷緩緩在眼前展開。在那細窄的紙上,他們用着四四方方的蠅頭小楷,向她簡言意駭地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簪尖入心,死于公堂。
孫小滿将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最後将紙揉成一團,眉眼平靜地将其扔進了嘴裡。
他們甚至幫她選好了上路的地點和方式。
孫小滿覺得心煩,便又躺下身子将被子往上扯了扯。行動間她不小心牽扯到了身上的傷口,劇烈的疼痛感頓時将她包裹,可她卻也隻是飛快地皺了下眉,便将這所有痛楚全都抛之腦後。
她已經學着做了很久的普通人,孫小滿這個身份也被她完成的很出色。在這偌大的建京裡,她找了許久,才找出這麼一個身形樣貌都與她相近的人來。她在孫小滿的身邊待了好幾年,她學着她的一舉一動,學着她的說話方式,最後無比順利地取代了她。
她已經完全成為了孫小滿。
從暗影閣裡出來以後,組織就好像是把她遺忘了般,連着三年都杳無音訊。就在她以為自己能一直以這個身份活在這世上時,組織在這個時候又想起她。
第一封信是在一年前到的,當時她依照着上頭的畫像找到并結識了這個名叫時款冬的姑娘。而那一封信過後上頭又再次沒了動靜,直到前不久,她才又收到第二封信。
就是這封信,讓她在那一天想法設法地進了佟三公子的院子,也是因為那封信,讓她在作為孫小滿時,失去了這個身份的阿爹。
孫庭這個人,素日裡雖然沉默寡言,但也确實也給了她難能可貴的親情。他教她怎麼侍弄花草,教她栽種不同花草的訣竅,也會因為在看到她培育出新品時引以為傲。所以當她看到這個印象裡敦默老實的男人,揮舞着手裡的花剪站在她面前阻止着佟多福的靠近時,她在那一刻裡流的眼淚,多少還是摻雜了幾分真心。
隻可惜,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用命救下來的女兒,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孫小滿。
她沉默地望着帳子頂上的纏枝花紋,緩緩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