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人生有定。梁驚雪在十五歲的這一年,方才切身體會。
譬如,她以為自己勤習武藝,不舍晝夜,終得承父業,接下乘風镖局的重擔。
譬如,她以為自己一腔愛意,窮追猛打,終究能與美人師父蕭影結為眷侶。
譬如,她以為自己雖患寒疾,但十五年來風雨無恙,餘生亦将安然無虞。
蓋聞,人有一夕之間,青絲成白發;四季之轉,夏末忽入秋;她的心,在那一日,刹那成冰。
簡而言之,镖局不是她的,而是屬于兩位不谙武藝,隻通文墨的姐姐;爹不是她的,她不過是十五年前随手拾回的棄嬰;師父倒是她的,可師父命她月月服用的補藥,卻是催命的毒藥。
還有多少變數會來,她無心窺探。她的定數,大夫說,便是死在今年飄雪之前。
“好好好,都玩兒我是吧,老子不幹了!我的命,還由不得旁人來撥弄。”
一刀兩斷。
青州城外,青峰山上,絕雲巅。
“師父,你會騙我嗎?”
梁驚雪的手背在身後,捏緊了深色瓷瓶,她臉上依舊是那副無邪的神情,聲音卻微微顫抖。
“自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若有一天,師父騙了你,定然也是為了你好。”
蕭影閉着眼睛斜靠在竹搖椅上輕輕搖晃着,連帶着發間斜簪的竹枝一道搖曳,随手端起酒杯,散發着淡淡香氣,是去歲春時她釀的荼蘼酒。
“那麼,這真是習武的補藥嗎?”
他的似是而非,叫她的手不禁顫抖,從身後緩緩拿出瓷瓶。她不想問,不敢問,可她不得不問。
竹椅的搖晃停住了,他的身軀猛地一震,睜開酒醉迷離的眼睛望着遠處的青山,緩緩吐出兩個字。
“自然。”
“可……我都吃了八年了,一月一粒,似乎沒什麼作用,不若,我今日全吃了試試?”
她苦笑着,一行淚落。決然地取下封口的深色布塞,蕭影察覺,猛地沖上前奪過。
她輕易擡手躲過,重重擲碎在岩上,細碎瓷片飛濺過她的睫毛,微微顫動。
“怎麼,你不是很希望我死嗎?如你所願,不好嗎!”
他的動作更印證了她的判斷。她的聲音顫抖着,憤怒着,質問着。
“是怕我死得痛快嗎?是要慢慢折磨我嗎!你和我,暗中結下了多大的仇怨?”
倘若他蕭影隻是她的師父,倘若她不曾愛上他,倘若她規行矩步,将這份滾燙的赤誠埋在心底,此刻心中都會好過許多。
“誰跟你說了什麼?”蕭影的聲音有些心虛。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長長微翹的睫毛下深黑的瞳孔深如漩渦,可沒有表情時還會帶幾分天真,全不似他這個年歲的人。
那向來是她最癡迷的,如今,怎麼看不透了。
“我原以為,你一次次的拒絕,是囿于人倫!我原以為,你可以不愛我,總也會對我有幾分師徒之情!”
“我,沒法兒解釋,可我總不會害你。”他言辭之間有些着急,雙手牢牢捏緊她的臂膀。
“你以為我當真不知,這裡頭裝的是毒藥!大夫說,我活不了幾天了,你滿意了嗎?”
淚珠從她睫毛上抖落。她拼盡全身力氣,掙開他的束縛,一根一根掰開他因過分用力而發白的手指。
青峰劍出鞘,她利落地割下一縷青紗,和着那人的血。
“你授我武藝,教我做人,贈我青峰,置我死地。我還你一劍,了卻相思,自此生死,兩不相幹。”
染血的青峰劍自她手中滑落,叮當一聲,墜在崖邊冰冷的岩上,決然離開。
蕭影來不及開口,更不知如何開口,隻是惶恐無力,望着她頹然離去的身影,捂住殷紅四下流竄的右臂,心痛甚于切膚之痛。
他垂下哀痛的目光,望向隐隐透出暗青的長劍,破碎的藥瓶,滾落一地的藥丸。松開手臂,任由鮮血流淌,挪動着身軀,一粒一粒吹淨灰塵,拾起。
“阿驚,這是毒藥不假,更是續命的藥。你可知,于你,于我……這活比死要艱辛痛苦得多。”
崖上狂卷的妖風掩蓋了他的低聲喃喃,目光凝滞于這柄青峰劍上,透出狠厲:“絕雲派……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離家出走。
一個月後的今夜,冷寂無聲,唯有月光流淌,映照着乘風镖局的金字招牌。
寂靜院落,悄無聲息。她一身夜行衣,背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閃身而出,四下張望,這回終于沒驚動任何人,她輕手輕腳合上窗,輕輕一躍,登上镖局的圍牆。
這是她本月第十……不知多少次,嘗試離家出走。
立于院牆,她朝着爹娘卧房的方向深深拱手:“承蒙多年關愛,這回算是女兒不孝不友。我已命在旦夕,有些事,不做便來不及了,你們的圓滿,或許亦不需要我這個局外人來摻和。”
她伫立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再無挂懷,飛身匿于夜色之中。
這不是一個人的戰鬥。
此刻,一間卧房的窗,悄悄溜開了個縫,露出一雙鬼鬼祟祟的倦目。
“夫君,阿驚走了沒?”
“走了走了,秋娘。等了這麼些天,終于走了,可算是熬壞了。”
男人掩上窗棂,卻打開了房門,大步流星,神采奕奕,走到了庭院正中。
“大夥都出來,出來!”
數十間房門陸續打開,镖頭镖師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三三兩兩走了出來。
“都沒敢睡,大夥兒都等着你一聲令下呢當家的。”老杜打了個哈欠,困倦乏累沖上腦殼。
“爹,女兒實在慚愧,沒熬住。”梁雪回攏着外衣,滿面慚色。
“無妨無妨,我宣布,此次梁驚雪躲避行動圓滿成功!都回去睡吧!”
梁父眉飛色舞,振臂高呼!
“太感人了!終于走了!”
杜叔拍着手,死死擁抱着梁父,老淚縱橫。
“昨日是翻窗子磕着頭自己回去了,前日是翻上屋頂,包袱灑了掉了一地的零食,大前兒是驚動了旺财,跟狗對嗷較勁。我今兒個捂着狗嘴,連茅房都沒敢上啊。”
“放心,你腰子壞了算工傷。”梁父重重拍了拍老杜的後背。
“這想不撞上,也太難了。走镖這麼些年,這是我職業生涯裡,最窄的瓶頸。”老杜嚎着,哇哇跺腳。
“爹,娘生阿驚的時候是不是忘了把腦子給她生出來。”
梁雪回也有了精神,流下兩行困倦而激動的淚。
“哎,知道就行,别說出來。”梁父亦是難掩喜色。
“還睡什麼啊,天大的喜事這是,都給我來喝酒!”
“好酒好菜都整上!”
“來來來,去搬桌子凳子出來,老杜去拿酒,我去下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