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院子的觥籌交錯與歡鬧之聲不絕于耳,如過年一般,隻有秋娘坐在席中滿面愁容。
“你真放心嗎?她一個姑娘家,莽撞不說,腦子也……缺根兒弦,才多大啊就離開家闖江湖。”秋娘聲音中帶着幾分埋怨和擔憂。
梁父給這位續弦的發妻斟了一碗,拍了拍她的肩:“咱們家這個小老三哪,天資高,人仗義,就是太孩子氣。你我皆是江湖中人,又豈能不知,若不經曆經曆風雨,這镖局以後如何能交于她手?”
他晃了晃酒壇,歎了口氣:“這回若非她自己想走,你拿鞭子抽她,她都抱着門口的石獅子不撒手。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更何況,不是有蕭影暗中護着?”
“我看你就是想退休!”
梁父豪爽一笑,又略帶着幾分讨好,看向怒視着自己的妻子:“你夫君我走镖已有三十五年,縱是退休,也合法,合理。”
秋娘打開了他的手,憤憤起身:“老梁,說出去,誰信你是她親爹啊!”
梁父把着酒壇,飲下一大口,想起十五年前那個雪夜。
官道車毀,孤嬰驚啼,血衣厮殺,雪埋屍骨。
親爹……
他确實并非阿驚的親生父親。
梁驚雪并不知曉,一次圓滿的離家出走是在二三十人保駕護航之下完成,正如梁父與蕭影亦不知情,她已然窺曉身世。
探尋身世。
從今夜起,她便是孤身一人了。疾行之中,待她思緒回籠,天已微亮。
借着初晖,她展開地圖,對着早早做好的标注反複确認,此處已是夢粱與青州之間的那片迷瘴林子了。
夢粱與青州相距不遠,可其中有一大片迷瘴林子阻隔,棵棵巨樹高聳入雲,林蔭下暗無天日,極易迷路,其中的瘴氣更是有毒,倘若誤入其内,不多時便會覺得四肢無力,長眠不起。
更為古怪的是,前些年始,有一窩賊人不知得了什麼破解之法,竟糾集成衆盤踞于林間。各大镖局每每押镖經過,深受其突襲之擾,不得不破财消災,以避風險。
然而,官道實在走不得。
她雖武藝不俗,卻是半個路癡,夜裡更是不分東南西北,若按部就班自官道行進,耽擱久了,極有可能被家裡經驗老到的镖師追來。
林子,卻未必走不得。
目标,還沒來。
服下蕭影那兒偷來的凝息丸,以紗布蒙面,輕躍上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梁驚雪坐在樹幹上小憩一會,趕了一夜的路實在疲乏。
不多時,遠處傳來嘈雜的馬蹄聲和隆隆的車輪聲,馬車上插着的镖旗在風中翻滾。
是神通镖局的镖車來了。
神通镖局是夢粱城最大的镖局,不僅如此,在大周多城均有分局。聽杜叔說他們不知是什麼路數,似乎與這迷瘴林子裡的賊人交情不淺,竟能破解迷瘴。
每每行經,皆是穿過林子,從小道直接穿入夢粱,而其他的镖局即使是留下買路财,也隻能從官道外通行。
在策劃這場離家出走之時,她便已摸清神通镖局這次押運的時間和路程。
其實倒也不難,神通镖局一向作風招搖,業内都知道他們押運的是從各地經青州城轉運,供給夢粱城貴胄的各色時令鮮果。
權貴奢靡,貨價昂貴,天熱鮮果易損易腐,時間确實要的緊,常夜間行路,每月此時,皆自此入林。
她雖不識路,可有了帶路的,還能走丢不成?
車隊漸漸入了林子,她在林蔭中穿梭跟在後頭,她的輕功極好,加之镖車行進的聲音實在嘈雜,竟無一人發覺她的行迹。
越走,越暗。越走,越冷。
前方接頭的三五山匪舉着火把,似乎已等候多時。她看着領頭的幾人似乎在親密地招呼着,仿佛交情匪淺。
“要不要再親個嘴,生怕人看不出來你們感情好?”她撐着臉,蹲在樹上哼了一聲。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似乎竟有若隐若現的光,她揉了揉眼睛,那光點越來越清晰,刺眼。
不多時,衆人已到了一處山寨。
許是為了照明,山寨周邊的樹皆伐去,留了一大片空地,此處大概是整片林子裡唯一光亮所在。
梁驚雪停在幾丈開外的樹上居高臨下地打量着寨子——地方雖不算大,但人手衆多,每一處出入口都有人看守,戒備森嚴。
寨子外安了一圈籬笆,種了圈不知名的植物,開着藍紫色小花,似有似無地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幾個接應的山匪竟徑直去卸下了半數貨箱,熟門熟路地往裡招呼,從他們的表情看來,這貨箱很是沉重。
“在這就把貨給卸了?不是送去夢粱的嗎?拿什麼交差?”
她蹲在枝頭暗自嘀咕,事情似乎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簡單。恐懼和着林間幽幽的涼風攀上心頭,可眼下她也隻能硬着頭皮等。
腳步一停,腦子便亂。那個人的面影在腦海清晰地浮現。
這些年,她一直追随着他的腳步,學習他的招式,模仿他的性子,為人處世,甚至是談吐。
她心中有很多的不明白,她不明白那樣灑脫不羁的人,怎能暗藏那樣深重的心機。他的背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她甩了甩頭,試圖将自己從過往浮華而不堪的回憶中扯回來,開始思考眼前的處境。
“不,即便是在這歇腳應該也會盡快出發。”
按之前調查的來看,近幾月他們都是每月十六的寅時抵達夢粱城交貨,從無延誤。應當……不會耽誤自己進夢粱。
她困惑地盯着底下來來往往的動向,眉頭緊蹙,可他們卸的……究竟是什麼?
“不看不聽,閑事莫管。”她打了個寒戰,搖了搖腦袋。
這句話是蕭影常挂在嘴邊的,可他偏偏是最愛管閑事之人。
她換了處堅實的樹枝半靠着,靜待镖隊啟程的動靜,卻影影綽綽聽見陣陣不同女人的哭聲。
那一瞬掠過的可怕想法逐漸清晰。
“若真如此,還是等出了林子報官吧。”
她恨恨地折了一枝枯枝,掰成兩半,嘴裡細細碎碎嘟囔着:
“借押镖之名擄掠女子,夢粱城府衙總不會不管。看這寨子大小,少則七八十人,雙拳難敵四手,還有瘴氣加成,休說是我了,就算是蕭影來了也打不過吧,打不過打不過,不打不打。”
“如何打不過?”
一道聲音清晰地飄來,冷冽幹淨,卻裹着閑散不拘。她不知自何處而來,卻知曉從何人處來。
“未免,太小瞧我了。”
聲音不重不輕,朗朗皎潔。這是他八年前初見,落下的第一句話。
如今竟再度出現在耳邊。
那個寂寂雪夜,那如谪仙一般的人執劍落在院兒裡,同雪一道,落在了她的心裡。
原來,他從那時候,便是來殺她的嗎。原來,他來救她,不過是怕她死得太早,太輕松了嗎?
“孫子,你挺會裝啊?”
她握緊腰間佩劍,隻待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