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诓我?皇子之中,母後對我最是偏袒。當日我酒後失言冒犯陛下,也不過是逐出洛京,依舊許我榮華富貴。你休想離間。”
唯談至此處,慎王言語之間滿是堅定。
“您的母後,是一個母親,卻更是一國的太後。”李焉識從容地整了整衣冠,又走近了一步。
“她也不止有您一個孩子,她還有個兒子,是天下之主。”
“一個母親,她可以縱容自己的孩子在外面作奸犯科,殘害别人的孩子,卻看不得自己最疼愛的孩子被同胞所害。身為一國太後,更不能容忍兒子的帝王之位被他人奪去。所以殿下,是枚棄子了。不過,太後舐犢情深,求了陛下,許殿下一個體面。”
慎王怔住了。自小到大,自己日夜勤勉,自認樣樣勝過兄長,可母親的眼裡隻有王兄。
王兄的皇位也是母親縱橫謀劃來的,她從來都看不見在背後追随的自己。也隻有兄長登基後,她才對自己多了幾分寵愛,甚至是溺愛,原來,不是愧疚,不是幡然醒悟,是拉攏,是要他耽于享樂,是為了她兒子的皇位坐得穩當。
“我是什麼,我算什麼,我究竟,算什麼?”
慎王仰面大笑,伴随着兩行淚水潸然而下。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一般,轟然跪坐在地,兀自失神了許久。
他擡起高傲的頭顱,頹然笑着,可看向李焉識的眼神中,依舊帶着他自诩出身王室的桀骜與不屈。
“你赢了。”
“拿紙來。”
李焉識揮了揮手,手下立即端來紙筆,一并而來的還有毒酒和匕首。
他親自為慎王鋪好紙,恭敬地雙手遞上蘸好墨汁的筆。
慎王瞥了他一眼,撣開了筆墨,狠狠咬破了指頭,鮮血淋漓,他卻并不在意,在紙上以血揮灑起來。
終了,他長出一口氣,重重按下了指印。
“既要我死,保全他的皇位,我到底有沒有罪,有幾重罪,還重要嗎……”
“不重要了……”
“我勤謹半生所追尋的母親的目光,都是假的……我失意後的癫狂無度,她也毫不在意。”
“不如,這條命還你,換得個你安心。”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端起酒杯的手有些發抖。明明是二十來歲意氣風發的人,此刻淩亂了頭發,沒了心志,看起來瞬間蒼老了許多。
他臉上的肌肉與神經抽搐着,好像在自嘲地笑,又似在悲憫地哭。
“來生不入帝王家,或許,我會是個好人。”他一飲而盡,兩行清淚落下。
“李焉識,”他扭過頭,哀漠地望着一言不發的李焉識,“我也曾是個好人。”
他端端正正放下酒杯,轉身,旁若無人地坐在稻草堆上,理了理衣襟,嘴角帶着似有似無的嘲笑,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六郎,畫押。”
顧六郎抓住慎王尚溫熱的手腕,捏住他傷痕累累的手指,用還未幹涸的血漬按在供詞的結尾,又上前拿過血書,交給了李焉識。
“罪首已伏誅,把這份供詞帶去給其餘同黨看看,今日之内認罪畫押的,我會在聖上面前替他們求情,禍不及家人。”
“這血書要給他們看嗎?”
“不必了。我自有打算。收殓好屍體,後日随我赴京。”
将軍府,殓房。
梁驚雪拿着沾濕水的紗巾,一點一點細細擦拭着昔日友人冰冷發灰的身體。
“襄靈,你和爺爺,沉冤昭雪了。隻可惜,你再也聽不到我說話了。”
“李将軍,不是害死你爺爺的壞人。他答應我,塵埃落定後會借我一份供詞,我謄抄好,就燒給你,你可别嫌我字醜啊。”
她輕輕給襄靈梳着發髻,眼淚一滴一滴,滴落在襄靈的面頰上。
“先說好,要是弄疼你了,晚上别在夢裡罵我。我從小習武,手又笨,不太會弄頭發的式樣,這是我唯一梳得來的花樣了。”
“我也沒怎麼用過胭脂水粉什麼的,不知道你會喜歡什麼樣兒的,這是李焉識,就是那位将軍,托人替你買的,說是今秋最時興的,但願……你能漂漂亮亮地……往生。”
她終究還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顫抖的肩膀,帶動着顫抖着的手死死捏着篦子,淚珠成串地落下,白布浸濕了一大片。悲傷與苦痛如潮水沖破堤壩,洶湧而來。
“襄靈,襄靈,如果我能早些回來,就不會,不會了。”
殓房停了幾十具屍體,寒氣森森,可梁驚雪并不覺得,更不害怕。這裡躺着的,是她的朋友。
她多想這一切是個夢,夢醒來,襄靈罵罵咧咧地問她怎麼又睡懶覺,還不滾起來去河邊打點兒水。
她用衣袖使勁擦幹了眼淚,擠出一個慘淡的笑。
“我不哭了,再也不哭了,你不許笑我哭鼻子啊。”
她輕輕将那枚珠花簪在襄靈的發間,笑着,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下。
“真好看,真襯你。我們襄靈,來生也要漂漂亮亮。”
她握着襄靈冷冰冰的手,貼上自己溫熱的面頰。
“再替我擦一次眼淚,好嗎。我真的,再,再也不哭了。”
門口傳來腳步聲,聽到聲響,她慌忙回頭。
是李焉識。
“慎王剛剛伏法了,我把他的罪己書帶了來,你可以,先念給你的朋友,還有這裡其他的亡魂聽聽,以告慰他們在天之靈。”
“多,多謝。”
李焉識看着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還有微微紅腫的雙眼,漲紅的面頰,意識到自己來得似乎不合時宜了。
梁驚雪接過血書,可她不敢看上面觸目驚心的血字,那是多少人鮮活的生命。她伏在襄靈身邊,埋着頭,抽泣着,哽咽着,連一個字都發不出聲。
“還是我來吧。”
李焉識想拍拍她的肩,懸空的手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沒落下去,接過了血書。
此刻,他覺得面前這個深藏秘密的女孩隻不過是個普通人,和那些失去家人的百姓一樣。
他們的家人,因為某些人的一念私欲,彈指間,永遠地被改變了一生。
就像他與大涼的那場戰役。不正是起于高位者的那一絲貪念嗎?
三年,三座城池,十萬将士,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不滿足!征服這片土地後,他們還要做什麼,跨越大海嗎,那之後呢,劍指蒼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