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見半點歇意。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約莫臨近傍晚了,除了頭頂還有些微光,坑底已然是漆黑一片。
這深坑,不僅坑,而且深。坑得要命!深得要命!
她施展了好幾回輕功,卻始終差了太多。
最後一回,因着眼疾,她落地之時什麼也沒瞧見,竟踏在了他小腹上。他苦痛地捂着,蜷成隻熟透的蝦,叫喊了幾聲,登時醒轉。
她聽着這呻吟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靠去了一邊縮着。
黑暗之中,窸窸窣窣,是他撐着起身了。
在他亦是嘗試失敗了幾十回,頹然靠去另一邊後,她抱着腿,小聲地問道:
“你說,咱倆是不是得死在這兒了。”
他的頭疼得厲害,摔在坑底之時,後腦着了地,此刻又運氣過度,隻覺天旋地轉,便隻輕輕嗯了一聲。
“這回,可不是我非要與你同生共死。”她嘟囔着。
他揉着後腦,強忍着眩暈的惡心,輕笑了一聲:“這回,是我非要同你。”
她略帶埋怨地道:“和你在一起,就沒好事兒。不是别人死,就是自己死。”
黑暗之中,他才敢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蜷縮着的模糊身影:“那你還敢回夢粱?不去洛京陪那個誰了。”
“他醒了。”
她的答案,讓他的心登時收了一收,他慶幸卻更哀痛。慶幸的是,她不會因此斂去光芒斷送掉理想,哀痛的是,她或許要在此處,陪自己斷送掉性命。
天漸漸黑透了,綿延了大半日的雨水也止住了。坑底略積了一層薄水尚未滲透入泥,踩起來啪嗒啪嗒作響。
她早已濕透了,那把竹骨半折的破傘起不到半點作用。她将傘斜支着,與坑壁和地面支成個三角,她便躺在地上,窩在這塊三角構成的空隙之中,仿佛這狹小的空隙擁抱着她,能叫她更安心一些。
他覺着有些反常,她從未這般安靜過。
沉默之中,他還是率先開了口:“你不是鬼點子多嗎?怎的如今生死關頭,倒是一聲不吭了。”
她窩着不動彈,恹恹地小聲道:“我想了,實在無計可施。又餓得不行,隻能這樣保存體力了,萬一有人經過,還能喊兩嗓子。”
他垂下頭:“這裡……不會有人來的。”
她閉着眼睛,誇張地大歎了口氣:“那就等死吧,看是你先挂,還是我先挂。”
他失神地苦笑着:“成日裡說着人生苦短,人生苦短,看來如今真是苦短了。”
他踉跄着站起身來,發出褪去衣裳,擰幹衣裳,抖喽衣裳的動靜來。
“人生苦短……隻怕遺憾。李焉識,你的遺憾是什麼?”她睜着那雙眼睛,望着黑暗虛空,茫然地自言自語。
他手上的動作停了停,在那片晖光朗照的碧空下,這個問題他曾主動向她傾吐。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呢?”
“我……我的遺憾?”她空白停滞的大腦開始思索。
她陷入沉思之中,好像很久之前曾回答過一個人。
死寂之中,她雙眸失神,喃喃自語的聲音在寂夜裡清晰可聞:“我遺憾的是……可惜了,死之前沒能再親李……”
這話呢喃着,迷迷糊糊着小聲說出,她當即噤了聲。
太不體面了!梁驚雪你怎麼回事!臨死前怎麼還要丢個人!他應該沒聽清吧?
他捂着腦袋,歪歪斜斜踏了兩步走近,抱着懷裡擰得半幹的衣裳,伸出手來:“來,把外裳脫了。”
她登時坐起身來,對着這片看不穿的黑暗,握緊了劍柄,頭皮發麻:“你,你要幹什麼!我不是那種輕薄無知的人!”
他腦子還迷迷瞪瞪的,站都有些站不穩。聞及此言,怔了一瞬,揉了揉脹痛的後腦,遞出手裡擰幹的衣裳道:“這是我中間那件,沒沾上泥,擰得半幹了,你把換上能舒服些。”
“不要。貧者不受嗟來之食。”她松了口氣,卻扭過頭去。
“誰嗟你了?沒讀過兩天書,别瞎用詞。”他覺着好笑,抱着半幹的衣裳,又靠近了一步。
“沒讀過……兩天書?我是逃學,不是沒上過學!我是字醜,不是不認字!就你有文化!就你會抄詩!”
她氣沖沖地拿開傘,沖着黑暗中的另一道聲音興師問罪。
“李焉識,你土不土?幼不幼稚?油不油?還抄詩?我在書院時,這種詩一天至少收八張,我倒着都能背出來。”
她倒是沒瞎說,因着雪回和雪離兩位姐姐的緣故,她幹起了專業收情詩的副業活計。
這些個情詩,除了酸不溜秋的直抒胸臆,譬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譬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不便是夾了雪字,譬如晚來天欲雪,譬如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知識就以這種倒胃的方式鑽進了她的腦子。同時,糖葫蘆也酸倒了牙。
她的名字裡,也有雪。
卻是第一次收到寫給她的信,好像雪這個字第一次屬于她。
“一天收……八張?”他對此倒很是驚訝。
她怒氣未消:“你是當我沒讀過書,看不出來是什麼意思?還是當我飽讀詩書,一定能曉得你是何意?”
他緩緩卻堅定地道:“我沒有騷擾你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是你,你有自己的名字,你絕不是别人。”
“那……那半句寒沙四面平是什麼意思?”
雖然從戴黔的口中聽到了後半句,但她還是要親耳聽他說,她要驗證心底的猜想。
今日陷阱的掩蔽并不足夠松散,踩中之時并非全無轉機,她今日将計就計果斷墜入此處,便是為了驗證這個猜想。那枚平安符的出現,将她散逸的勇氣又添了一添,攏了一攏。
她還想,再賭一回。
誰料,這坑,也太坑了!
“飛雪……千裡驚,”他靠坐在她身邊,抱着衣裳:“是……你的名字。”
坐在黑黢黢的坑裡,什麼也看不見,聽不着,他忽然明白了她在白水那三個月的處境。
堕入空虛,足下所踏,指尖所觸皆是未知。所有的信息皆被阻隔,剝離。那種失措,驚慌将短暫的時間無限延長。任是誰,也隻想要讨得任何一點訊息來求片刻安穩,不分好壞。
那時,他将她丢在了黑洞洞,封閉的自我世界裡,一片虛無,未知。
他卻懵然不知。
直到,風聲帶來了第一片雪花。
再後來,當她終于睜開雙眼,最想看見的人卻遁逃了。
他那樣笃定地給了她一點期望,讓她在期望中無限失望。
那麼此刻,他雖坐在她的身畔,卻拒她于黑暗中,鎖上了心城,關上了城門,将孤零零的她推上一座孤島,任她飄搖。與那時有什麼分别?
或許明天會死,或許後天會死,他還要這樣傷害她嗎?
他保持着鎮靜,并不想将情緒太過顯露:“在我眼裡,你一直都隻是你。口不擇言,說出那樣難聽的話……傷害了你,推開了你,是我的錯。”
她冷着聲:“怎麼不接着傷害了?”
他沉浸在黑暗之中,雙目渙散,怔怔地任由心事流淌:“因為我想對你好,推開你,也是為了你好。可臨死之際,我隻有一個念頭,便是不想遺憾。”
他空仰起頭,望向虛空:“不想你遺憾,也不想我遺憾。”
她問:“所以……你的遺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