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與阿驚長長久久,李焉識自然有辦法。”
“聽不懂,你能說人話嗎?”
“這裡人多口雜,回去再說吧。”
“成,打包點兒吃的帶回去給喬老闆,咱們邊走邊說。”
她一手油紙袋,一手挽着他,踏着濕潤的青磚地,聽着他娓娓道來。
“這回啊,多虧了你。”
她正跨着地上的積水,疑惑不解:“我?那些天……我什麼也沒做啊。”
李焉識緩緩開口:“你還記得那個叫扶風的姑娘嗎?我們找到了她的屍體。那是個……很英勇的姑娘。”
“她的棺材闆内側,滿是劃痕,劃滿了她所見過聽過的涉事官員名單,是用……指甲劃的。指甲磨爛了,最後兩排,是血書。”
他的話,叫她心驚。
“除了名單,還有林謙文與那些官員來往的勾當。他把西八街十六号裡的姑娘分作三六九等。一部分‘上品’用于向官員索賄,一部分‘中品’對外……營業,用于掩蓋巨額收入的事實。畢竟,我們很難追溯到每一錠銀子的來向。”
她聽得頭皮發麻,垂着目光看着不斷落入足下的青磚縫:“什麼索賄,營業啊?你說得我聽不懂了。”
李焉識側過臉注視着她,心下不忍,還是接着說了下去:“拿夢山縣縣尉來說,若是想走他林謙文的路子,便需得來西八街十六号,将賄賂的贓款轉為他們所謂正常的‘消費’。”
“但金額實在過大,過假,便通過假賬,攤到對外營業的那部分裡頭。即便西八街十六号一朝被查,隻要他們一口咬死,也無可奈何。”
“那這筆錢,豈不是都在姓柳的口袋,那林謙文能同意嗎?”
“他如何不同意?這筆錢并不直接進他的口袋,而是接着向上朝貢行賄,他府上的開支亦無需他自己出手,全由姓柳的承擔。”
“那姓柳的府上家丁更是橫行霸道,打着認識這位官員,那位官員的名号,替這位官員,那位官員辦事的名頭,橫行霸道,白吃白拿,将這些開支再壓到百姓頭上。他們便是如此互利互惠的。”
“你可還記得,嘉平那日見你,穿的那一身衣裳。看着低調,實則價值不菲,從衣料,到刺繡,裁剪縫紉,珠飾,每一道,一層層的平白壓榨了多少百姓的血汗,才制得。”
她止了腳步,立在寂寥的街巷正央,望着足下的一大片積水,倒映出自己的容貌,唇微微顫抖:
“嘉平隻是得到了一件尋常衣裳,可西八街十六号又要流下多少眼淚,就為了他們的合理?合法?為了他們的免責?而行賄的官員,他們所行的賄賂亦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吧。”
“她……不止一件衣裳。”
李焉識亦是望向水坑裡她冷得發暗的臉:“我也沒見過她穿相同的衣裳。”
她微微搖晃着頭,蹙起眉來:“為什麼呢。于她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一支簪子,一條璎珞,不戴也沒什麼,就算丢了也未必想得起來,卻要連帶着傷害這樣多的人!她也是人,她也是女人!”
他牽着她的手,躍過水坑:“我說過,阿驚。在權貴眼裡,我們都是草,燒了就燒了。他們根本沒拿我們當人。”
躍過水坑,她仰起臉來,望着白蒙蒙卻陰沉的天,雨季還未結束:“扶風……真的很勇敢。”
李焉識握緊了她的手:“是,她很勇敢。仵作驗過屍,說……她沒有得病。她身上的疹子是花粉過敏所緻。她如何不知自己對花粉過敏?她親近那些官員,扮巧裝乖,套得了消息。可她逃不出去,隻能用這種方式,用自己的性命……将他們的罪行刻在棺材裡,她相信,一定有人能替她昭雪。”
她顫抖着呼了一口氣:“我置身過黑暗之中,我了解那種逼仄與恐懼。我明白,在棺材裡等着死亡一點點逼近的感受。”
她又擡起頭,悲傷地望向李焉識:“李焉識,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可不可以在城門外……給扶風立個碑。她,該被夢粱銘記。有這樣的先例,夢粱的女子便會多一分抗争的底氣。”
他望着她期冀的目光,面露難色:“她的家人……這關或許很難過。也許碑立起來,便會被砸了。你曉得的。”
“她的家人……若是砸碑,便不配為人,更不配為扶風的家人。按着尋釁鬧事,該送大牢送大牢,該挨闆子挨闆子,還得自己出錢再去做一塊兒碑補上。”
她愈說愈是堅定。
“權力,這時候不用,什麼時候用?”
李焉識再度握緊她的手,應下了,又望向她蒼白的臉龐:“還要繼續聽下去嗎?”
她眼裡滿是哀傷,略點了點頭,低聲道:“聽。”
“我将所有的罪證密呈給了林謙文的對家,讓他們互撕去了。除了夢粱諸事,往年舊帳也翻了出來。不過這回奇怪的是,竟然沒人保他,一句都沒有。就像……劉邦踹孩子下馬車。”
“是因為他罪大惡極,罪孽太深,保不住?”
“未必,反倒像是早有準備,隻待契機。而且林謙文竟然也乖乖閉嘴認下了,自然了,也有可能他沒認,逼供如此了。不過,所有的,也都終止在林謙文身上了。”
他這話引得她不解了:“你不是說,嘉平郡主與他的利益盤根錯節,斬不斷。那,她也沒保他嗎?或者,也保不住嗎?”
“這正是她高明之處。我聽聞林氏将擇期過繼一子來,記在她名下,将來承繼。夫妻尚能和離,母子又如何好分割?如此,她嘉平郡主這一脈與林氏更是斬不斷了。”
“她說過繼,就過繼?這麼容易?”
李焉識颔首:“嗯,很蹊跷。高門深院,内裡緣由,你我還是不摻合了。”
“總覺得,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兒。”
“總之,夢粱算是重見天日。”
二人并排走着,沉默無言,不知何時她已然松了他的手,她的心有些堵,想說的話在喉頭繞了幾條街,才低聲緩緩出口:“李焉識,你不覺得……你也有責任嗎?”
他怔了一瞬,沉沉地點一點頭:
“你不說,我也曉得。是我的疏忽才緻使百姓蒙難,雖非罪魁禍首,可我亦難辭其咎。”
“那些日子,你去哪裡了?”
他止了腳步,回首望向方才踏入的厚重大門,目光愈發凝重:“我去追尋我這輩子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光景了。”
她還想說些什麼,可大緻猜得到是關于他的那位先夫人,便也不好作聲了。
二人未再多話,不過幾步,也便到了喬玉書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