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
渌水亭内,石桌上擺着一盤新制的鳳梨酥和幾張被鎮紙壓着的詞稿。
“阿瑪此時來,是否打擾了你寫詞?”
“詞存心中,既成不忘,不差落筆先後。”容若笑道,“兒怎會怪阿瑪?”
“鳌拜未參加朝賀,容若你對此怎麼看?”
“皇上沒在兒面前提起過鳌拜之事,兒猜想皇上應是在等待一個機會:即便是勾結蒙古兵馬之事與鳌拜無關、也可以另尋契機治罪于他的機會。”
“所以你覺得:皇上對這次的鳌拜不朝賀之事,過後算賬要多于單純忍耐?”
“兒以為,皇上之所以沉得住氣,應該是手握鳌拜濫殺一等侍衛圖爾深的事實的緣故,但是皇上沒法給鳌拜論罪:因為鳌拜敢坦誠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表示他能夠自圓其說,即便是皇上定了他的罪,他也能夠搬出祖宗家法來為自己開罪。所以皇上如今的心态,兒猜想:應是欲擒故縱,一切隻等拿下鳌拜後,再公諸于群臣之前。”
“一等侍衛圖爾深死了,就等于是皇上安排精幹八旗子弟突擊擒拿鳌拜之時,少了一個做指揮的人。容若,你敢不敢去做這個把控指令之人?”
“兒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容若理性道,“擒拿鳌拜之日,我要是在養心殿,皇上必定會為我分心,顧我之餘必失判斷,所以我不可前去。”
“都靠皇上一個人來做判斷和拿主意的話,你覺得皇上能行嗎?”
“皇上不行也得行,不然要搭進去多少人的性命?大清江山會落入誰之手?”
“阿瑪隻要一想到:屆時索額圖也在,會帶着他所選拔出來的精銳一并護駕,這心裡就不舒坦。”
“人跟國家比,不是滄海一粟嗎?阿瑪你不要給自己設限,凡事都要戒備死對頭的話,還要如何走向權力之巅?”
“你希望阿瑪走向權力之巅?”
“知父莫若子。阿瑪的志向,容若一直看在眼裡。”
“你呢,就是不正面說‘是’或者‘不是’,總把選擇的餘地留給我明珠。”
“兒有兒的想法,朝中有朝中的形勢,二者無法兼容,所以還是要看阿瑪你如何把握和平衡當中的身不由己。”
“你曉得我明珠身不由己就好。”
“阿瑪,容若是你的兒子也是你的幕僚,往後不管你做何種選擇,容若都會理解你。”
“皇上跟我說,日後要任明珠為刑部尚書。這點你我父子都早已料到,如今想想,這一次新任,對阿瑪你而言——究竟是地位在提升,還是責任在加重,容若卻是不懂了。”
“你這麼說,是不是表示自己又受了皇上的氣?”
“阿瑪誤會,皇上沒有對我撒氣。”
“一切高官厚祿,我明珠隻怕……爬的越高,摔的越痛。”
“隻要兒活着,就不會讓阿瑪你經受這冰火兩重天之感。所以請阿瑪答應,無論身在何高位,一定做個好官。”
“好,我答應你。”
明珠離開。
容若看着明珠的背影,隻盼着明珠青雲路順利。
——兒希望阿瑪睿智、明辨,将來執掌朝綱而不愧自己、不愧天下。
一陣風吹來。
淩亂了幾張拿掉了鎮紙的詞稿,詞稿随風而去了遠方,漸漸消失在視野裡,不見了。
*
容若來到城門口,隻見來往的行人都在有序地接受官兵們的檢查,并無特别的異樣。
得到登上城樓的許可後,站在城樓的高處,容若看見了那支駐紮在城外不遠處的兵馬——
要說士氣,這些日子下來,氣候不佳,糧草有缺,自然是低靡;要說規模,跟情報中所得來的多少有出入,比預估中的要少,但是不排除另有埋伏或是僞裝成平頭百姓的可能;要說主帥,倒是沒看出來,反而是有種:那些兵馬聚集在此,隻是收人錢财、等待雇主命令再行動的感覺。
容若搖了搖頭。
這樣的兵馬定是與鳌拜無關,鳌拜是滿清第一勇士,怎屑去私調這樣不具備戰鬥力、也訓練無素的兵隊?
那麼真正指揮,不,不可以說是指揮,而應該說:買通。
真正買通這支所謂的“蒙古兵馬”的幕後之人是誰?為什麼非要有這步舉動?為什麼非要假放消息、說與鳌拜有關?
容若順着城樓的扶欄緩緩走動,琢磨那些問題的答案。
沈宛踩着輕功而來,降落在容若面前,欣喜地叫了聲:“公子。”
容若拉沈宛到一背風處,問她:“宛卿,你怎麼在這兒?”
“公子才是,這麼冷的天,登高上樓,吹風沾雪做什麼?”
“我來看看那支蒙古兵馬是怎麼回事。”
——我,其實……是來解決兩個難題的。
——第一個,想要扳倒鳌拜、卻隐藏自己的私心和用意的幕後黑手是誰?第二個,敢利用理藩院、且有本事讓理藩院不上報實情給皇上,進而讓明黨和索黨落進“官官勾結,動搖國本”之嫌的人是誰?跟嫁禍鳌拜的幕後黑手是否為同一個?
“哦,那是怎麼回事?”
“跟我想象的不同,但是我已經解惑了。”
——得知那支兵馬并不是大清的威脅,我放心;看透朝中存在一個試圖大放“一箭三雕”的陰招的躲在暗處之人,我憂心。
——那支兵馬,無關引發蒙古與大清之間的沖突,也無關伺機而動相助于鳌拜造反,隻是起到了“動搖君心”的作用,策劃者的居心是何等險惡?
“公子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為什麼瞞着我?”
“可以跟宛卿說嗎?宛卿可以把我說過的話都隻記在自己心裡,不跟第二個人提起嗎?”
容若小心謹慎卻不失風度的模樣,讓沈宛心中的“珍惜他”與“保護他”之情并存。
偏偏就是這樣的佳公子,才最叫人“細品銷魂”與“求而不得”。
“公子先聽我說我探到的情報吧?”
“好。”
早已習慣了坐地闆的兩人,隔着披風坐在了城樓的青磚之上。
沈宛曾問:“公子,地磚寒氣大,你為什麼——”
容若笑答:“我總是告訴自己:納蘭性德你不是覺得冷,而是不知道真正的溫暖是什麼。所以,跟宛卿一起坐冷磚地也沒關系。”
*
兩人獨處,不論納蘭公子心裡的感情如何,沈宛自身卻是無時不覺得喜悅。
她寫下過一首《玉瓶案》詞,其中兩句是:
守個冰雕人兒,小碰卻暖,還疑春已至。
言半卻搗雙思緒,未盡。幾多貪想、幾多不覓,難并。
“公子,前幾日有一位徐先生前來找我師傅,抱着借閱我師傅的著作的理由。可我覺得那位徐先生動機非純。”
“徐先生?”
“我不知他的姓名,隻是從師傅口中聽得一句話:徐先生連‘巧借一支蒙古兵馬,誣陷為鳌拜所領’之事都做得出來。想着,當中定是涉及難明難斷的黑白,還是告知公子比較好。”
“順治皇帝重用前明文人,為的是站在道德至高地上:以文人治文人,鞏固大清江山統治。所以徐先生就是最早願意為大清效力的文人之一。”
說着,容若謹慎詢問:“宛卿,如果我沒猜錯,你師傅應當是忠于明朝之人。那位徐先生去見你師傅,除了想借閱你師傅的著述之外,還帶着些自鳴得意的高傲,為的是讓前明的士人看到‘徐某人’的本事,好進一步确立自己在前明士人中的威信。”
“公子可知道徐先生到底是誰?”
“徐乾學。”
沈宛露出了讓容若做好心理準備聽她說話的神情,道:“我從師傅的話中猜得,徐先生想攀附明珠大人,手段是授業、利用、傷害公子你。”
“徐先生是想讓我在不知不覺之中——既尊他為師又受他的牽引所走,進而在阿瑪或是皇上面前為他美言,好成全他的青雲夢。但是他不知道,我納蘭性德可以從一師、可以共事一師,甚至可以對老師接近我的目的故作不知,卻真的容不得徐先生這般的心機之人。”
“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将來,徐乾學若是真的成了我的老師,我與他之間隻止于學問交流、經典讨論、編撰修書,絕無朋黨之交、時局之論、政事之談。”
“沈宛不懂,為什麼徐先生對公子:一面愛才惜才、想傾囊相授為美玉增光;另一面恨極妒極、面善心惡巴不得美玉盡碎。”
“授業于皇帝、授業于名門公子,誰沒有私心呢?私心的輕重不同而已。”
容若半仰着腦袋,看向茫茫天際:
宛卿,除了皇上之外,我沒有同齡的朋友。曹寅比我小,禹之鼎比我大,我的兩個弟弟揆叙和揆方跟我年紀相差有距。所以,不管皇上怎麼對我,我都将皇上視為友、多于視為君。
宛卿,渌水亭風光中,我沒有八旗的知交。我的賓客多是漢人,八旗世子們不願意跟我相處,許是我真的被他們視為“隔閡之人”了吧?我明明想融入他們之中,他們的日常行事:騎馬射箭我會、放宴豪飲我能、立志建功沙場我亦同感,為什麼他們就是覺得:納蘭性德跟我們不是同一類人?
宛卿,師者如父,若是授業于生徒,一方心存所欺,那麼維持雙方關系就會很苦。納蘭性德對徐乾學敬重,徐乾學對納蘭性德盡力,到頭來,換得的不過是——
騙了衆人的眼睛的“名師出高徒”五個字,個中的算計解計、布局破局、出招拆招……遠遠深于做學問百倍的蒼涼和殘酷,有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