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識才華,心含遠思,終将被皇權逼迫,折沉悲歌,難與運争。
——同甘共苦,風雨不離,終将是恨有天知,河水東流,斯人不在。
【注2】
*
秋考前夜,容若安睡至被袖雲叫醒,明珠失眠至管家來回話。
“老爺,長公子說自己去考場。”
“派人給本官在後頭悄悄跟着,不能讓容若有一丁點閃失。”
“是!”
廳内,容若仔仔細細地把一個額娘親手包的、以蹄筋為餡兒的,象征“包中”和“題名”的粽子吃完。
謝過額娘,便去了明珠房間請安。
“阿瑪吉祥。兒萬事俱備,定能在考場上順遂己意。”
“好,阿瑪祝你所求如願!”
“那兒出發了。”
“一路順風,考運昌盛!”
*
秋高氣爽,玉露迎風。
容若帶着一身蘭芳走進考場,恰好在中途碰見格爾芬。
“索公子,祝你下筆有神,文思泉湧。”
“納蘭兄,祝你榜首題名啊!”
“多謝!”
“今早我吃了額娘做的:菱角紅醬煨蹄筋,額娘祝我‘聰明伶俐’和‘朱筆題名’。”格爾芬笑了笑,“我說算了吧,什麼朱筆禦筆,我的卷子怎麼可能送到皇上面前去被聖閱?能夠過初試這一關,都已經是萬幸了!”
“之前皇上管我要的天文算術題,皇上費了幾個月解出來了,然後另取了一張紙,用朱筆寫了兩個字:得解。我問皇上為什麼非要我把這朱筆題字收下?皇上說:納蘭,你要你記住,什麼都難不倒朕!包括你這個人,也難不倒朕!”
“那題目是皇上管你要的?”格爾芬這才明白,“我還以為像阿瑪說的那樣,是你迷上了西洋科學、主動給皇上遞題目煽動皇上的崇洋之心呢。”
“索大人的話,你可以信但不能全信。”容若第一次知道,自己私下被索額圖當着家人的面一輪,“不過,我阿瑪明珠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你。”
“我沒什麼好提的。”格爾芬嬉笑道,“一個自以為是、飛揚奔放的浪蕩公子而已。對于所求,得之所幸,不得認命。”
容若從腰間取下蘭草香包,贈予格爾芬。
“請索公子收下,如蘭在身,芳澤筆墨,卷明義開,水到渠成。”
“這是你親手做給自己的吧?”格爾芬意識到了,“我怎麼能收?你腰間少了這個,豈不是少了一份心情和一份雅緻?”
“才氣沒少就好。”容若溫潤和善地把蘭草香包放在格爾芬手上,“希望索公子能考好,也希望索大人高興、早日再聞喜報。”
“納蘭兄,你真好!世上再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了。”
“索公子,你的考試小隔間在第幾号?我陪你過去。”
“天字二十八号。”
容若為格爾芬高興:“好字号,好編号啊!”
“我看就是提督學政那邊買我阿瑪索額圖的臉,才這麼編的,不然按照抽簽編排,我哪能排上這樣的佳位?那是在第一列居中、且采光和通風都極好的紫薇星降臨之位!”格爾芬轉而問,“納蘭兄你呢?”
“天字十九号。”容若笑道,“我沒求過誰,也不覺得阿瑪跟誰打過招呼,就隻當是蒼天在眷顧我。”
容若補充道:“其實赫舍裡皇後誕下嫡長子以後,阿瑪明珠在朝堂上就一直不太順心。人都現實,提督學政那邊知道投靠你阿瑪索額圖有利,自然不會在考場坐次上給明珠的兒子優待。能夠被抽簽安排到天字十九号,我心滿意足。”
“有沒有可能是——”
格爾芬說到一半,打住了,他不想在納蘭面前提皇上。
“可能是什麼?”
納蘭送格爾芬到小隔間門口,問他。
“可能是納蘭兄你本就應得這樣的号舍和座次,是你自己修來的福報。”
“但願。”
*
“開考——”
三聲鳴炮和一生敲鑼之後,鄉試正式開考。
這次秋考會持續九天,每三天一場,一共是三場。
第一場考經史八股,第二場考策論詩詞,最後一場考藝學時務。
這些日子裡,容若一方面消耗精神作答考題,一方面用自己的方式打發空閑時間。周圍環境和諸多人事,對他幾乎沒有什麼影響,他還是那個情緒平和的翩翩公子,堪稱考場當中人人敬仰的“典範之人”。
科舉考場上,不分什麼貴公子和平民,所有考生在一樣的時間裡考一樣的題目,憑的就是誰才華橫溢和誰心理素質好。
當中,不缺乏棄考之人和瘋魔之人,也不缺冥思苦想和呼天喊地之人,他們對題目或驚呼或埋怨,無不是在感慨:一身抱負和數載苦讀,到最後究竟是錯付還是成就。
容若一點沒有題目難,他甚至很早就完成了考卷,單手支着腦袋養精神,使得在他對面的其他“天字号”考生們望之驚然。
容若自身合着眼睛靜思,也就沒有看到别人的反應,他覺得自己顧着身子的時候比集中精力答卷的時間要多,偶爾會吃些藥,也是身子訊号之所需。
答卷迅速,是為才思敏捷;
落墨有神,是為底蘊深厚;
切題深刻,是為真才實學。
容若對此很自信,比規定的時間要早很多完成考題,如果可以,自己很想提前離場,回渌水亭去看看半池的粉瓣荷花。
蘇轼說:“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自己完全可以當下就寫出一句類似意境的話來:“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
就好比是這回秋考策論的題目:《功不同而共為一事,共事一君,何也?》【注3】,對容若而言,就跟是為自己定制的一樣。
自己跟玄烨的君臣關系,可說的太多,不可說的也太多;過往的有許多,可期也有許多。唯獨是當中依舊隔着一層透明的窗戶紙,可以捅破可以補救,可以矜持可以維系,可以擦亮可以注視,卻不能代入到考卷裡面去。
考卷裡面還是得拿曆朝曆代賢者賢主的例子來論,行文之間還是得按照八股的樣式來寫,甚至連看似獨到的觀點,也要小心翼翼地帶上對儒學和對綱常的敬畏與認可。
容若這般告誡自己:
“七分主觀,三分客觀,陳而不能全陳,述而不能全述,既要符合作答的套路,又要不隐藏自己的真知灼見,最好的辦法就是:将見解含入深邃的典故之中,以自己之筆力,假先人之實例,融而貫之,諱而疏之,成站得住腳的、含金量高的一家之言。”
試卷被巡查官收走的那一刻,容若站了起來,渾身輕松。
結束了,順天府鄉試終于結束了,接下來靜待佳音就好。
容若往過道的深處走,走向格爾芬的二十八号小隔間。
他很好奇——
國子監開學的第一天,徐乾學就當衆考過跟坡翁相關的題目【注4】,不知道機緣巧合之下,機敏投巧的索公子有沒有押對這道考題?
*
回到家裡,容若向阿瑪和額娘回應了考試的情況。
覺羅氏看容若的精神狀态還好,不由得放下心來。
實際上容若不在家的日子裡,她沒少在明珠面前說擔心兒子的話。明珠則端着為人父的架子,嘴上沒有什麼關切之語,心中反而牽挂長存。
容若平靜道:“沒什麼難的,如同日常練筆一般。”
明珠問:“你寫了些什麼文章?”
“兒寫了一篇跟為臣之道相關的長文,基本上是不經停筆,一氣呵成。”
明珠直面再問:“你沒寫什麼不該寫的東西吧?”
“兒引經據典,有些照理說不能寫的觀點,也巧借前人之典說出來了。但是阿瑪不必擔心,閱卷官挑不出錯來。”
“阿瑪早跟你說過,閱卷官不是别人,正是徐乾學!”明珠用指關節敲了敲桌面,“你的字全天下沒人不認得,你的卷子會被以徐乾學和蔡啟僔為首的閱卷官們‘下心思’去作判和對待。”
“那兒也不怕。要是兒也跟别的考生一樣為寫大同小異的八股文章而絞盡腦汁,反而會看不起自己。徐先生公正判閱與否,自然有公論可鑒,他不敢擔一個‘錯失人才’之罪,别的閱卷官也不敢将兒的卷子故意針對。他們要看的,不僅僅是兒的一篇《策論》,還包括其他考核内容,綜合評定之下,必出合理結果。”
“你這般振振有詞,是把官場想象的太美好了啊!”明珠忽然自責起來,“要怪就怪阿瑪現在虎落平陽,在朝堂上的份量比不過索黨。”
“你阿瑪的意思是,他怕自己的處境誤了你的名次。”覺羅氏解釋道,“之前他要求你在藏書樓苦讀,是想借你的優異成績來為自己的官場風雲掌舵披靡。哪想如今,索額圖這個‘天子的叔丈人’穩如泰山,人人趨之所向……”
“兒會争氣的。”容若起身,然後跪在明珠和覺羅氏跟前,“納蘭家在現在的階段,兒學以緻用、金榜題名,責無旁貸。”
“老爺,容若是你的好兒子。”覺羅氏勸道,“你也不必這般外冷内熱故作姿态,應當父子合力為納蘭家好好籌謀才是。”
“是啊阿瑪。”容若在明珠膝下,鼓勵明珠道,“兒覺得機會可遇不可求,索額圖既然能夠憑借赫舍裡皇後誕下嫡長子而呼風喚雨,那阿瑪您不讓他抓住下一個機會,不就能讓明黨反敗為勝了?”
明珠重複了一遍:“下一個機會?”
容若在明珠耳邊小聲道:“暗派得力的人,盯着内閣……”
【注1】沈宛給容若“學業有成”的平安符,見第55章。
【注2】格爾芬《宿夜思納蘭·此憾篇》,預言家。
【注3】出自蘇東坡: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哙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何也?
【注4】國子監開學第一天,徐乾學拿蘇東坡的文章考查諸生,見第5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