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前往國子監,拜訪蔡啟僔和徐乾學兩位座師。
在他身後,是索二公子格爾芬和諸位名次在列的中舉考生。
來到等候處,容若對一個事務官道:“請通傳蔡先生和徐先生,納蘭成德、格爾芬與衆位中舉者一同,欲前往正廳拜謝座師。”
事務官依話照做,不過,出來接見大家的,卻隻有徐乾學一人。
徐乾學在大家面前一正頂戴,二捋朝珠,三正衣領之後,朗朗道:
“祝賀各位!各位如今就是舉人了,接下參加春季會試,更要好好準備才是。若是爾等之中,有經曆殿試之後入翰林者,那就是孔聖人在保佑,不可忘記座師之恩、聖賢之恩、天子之恩,都記下了嗎?”
說罷,徐乾學一側身,向不遠處的孔聖人像行了拱手之禮。
衆舉人一緻大聲應道:“記下了!”
遂照着徐先生的模樣,面朝孔聖人像行了躬身拜谒大禮。
“納蘭公子是名列前甲之人,騎馬前來也無妨。”徐乾學故意刁難道,“何須像别人一樣,走着來,倒是不分了身份。”
“萬一馬失了分寸,收不住蹄腳就往孔聖人面前奔去,學生怕是作為特例,這輩子都難以在先賢面前擡頭了,徐先生您說是嗎?”
容若來到門邊,裝作不經意地把徐乾學特設的:一盆香味濃郁的、有數隻蝴蝶萦繞飛舞的秋花挪了挪位置。
原來,馬匹雖然健碩高大,卻容易受驚于飛舞的蝴蝶。
要是容若騎馬前來,中了徐乾學擺布的第一個圈套“馬匹沖撞犯上孔聖人像”,名聲必然在讀書人當中狼藉。
徐乾學向容若擠出了一個笑容,又對諸生道:“諸位何苦在這秋瑟之中站着,快随納蘭公子一同入内廳來,見過另一位主考官:蔡啟僔蔡大人。”
“徐先生領路,學生等跟随。”
容若說這話的意思,是叫徐乾學别故意在衆舉人面前“擡舉納蘭”,演的就跟“納蘭才是主角、其餘人都是陪襯”一樣,觸發衆舉人對納蘭的怨恨與嫉妒。
格爾芬朝背後的衆舉人問了一句切中的要害的話:“你們都認得這去往正廳的路該跟誰走嗎?是我納蘭兄?還是我座師徐乾學?”
衆舉人齊聲道:“我等走徐先生帶的路!”
于是,這一衆人就跟着徐乾學一同去往了正廳。
正廳之中,蔡啟僔一本正經居左而坐,徐乾學步步上前、端着官威居右而坐。在一名禮官的高喊聲“拜見座師——”中,容若和格爾芬等人紛紛向蔡徐二人行了儒家的拜師大禮。
禮畢,禮官再高聲道:“有請榜首者代衆舉人謝師——”
照着一向的規矩,榜首者應當從身上拿出拟寫好的《謝師文》,端跪在主考官面前,聲淚俱下地誦讀與謝恩。
這在中原文化裡叫做:春蠶到死和蠟炬成灰。
這在儒家文化裡叫做:尊師重道,修己慎獨。
容若卻是兩手空空而未跪,一副就要這般姿态陳述己見的模樣。
徐乾學忍不住問:“吾生因何不循禮法?”
容若道:“學生請吾師解惑:商隐詩曰: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真的可以引申為先生們對學生們的無私奉獻嗎?還是在強調一種執念,學生們為實現理想而百折不撓地去往終點的執念?”
“吾生切勿本末倒置!”
徐乾學站了起來,不知道納蘭這般别有用心地颠倒概念有何用意。
自古以來,都是以學生感恩師者為上,哪裡來的師者體諒學生的求學執念了?難不成納蘭是:自命不凡,想把這“雙手執卷”和“跪地謝師”的禮數給廢了?
蔡啟僔倒是帶着些體諒的态度,問容若:“公子可是還沒有準備妥當?才生了疑問和端行有欠?”
“不是。”容若應的很肯定,“師恩當謝,我成文在胸,無需對着寫稿念;謝師不當跪,誠意之言盡到就好。”
徐乾學冷冷提醒道:“吾生入學,私服而往,自成倜傥;吾生作業,斐然于同窗,字字珠玑,頁頁名篇;吾生所成,天賜才華,三卷第一。這也就罷了,如今吾生視座師尊嚴為無物,傳入天下學監、天下學子耳中,可不就是個錯行嗎?”
格爾芬替容若道:“納蘭兄在皇上的三位帝師面前都沒跪過,徐先生以為自己的人品與學識,跟帝師相比如何?納蘭兄為何要跪你?”
“這是禮節。”徐乾學克制着怒火,“他代替你等跪謝師恩和誦讀完謝文以後,你等也要對本官與蔡大人行跪三次才算完。”
徐乾學轉向禮官,“本官有無說錯?”
禮官應道:“徐大人所說無錯。”
容若倒是不想費時間多跟徐乾學理論,隻在蔡徐兩位座師面前站直了身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謝起師恩來:
“……成德才疏學淺,不及二十歲的年齡參加鄉試,承蒙主考官賞識,榜上有名,欣然歡悅,高興的心情與諸榜上有名者一緻。”
“今日,成德領共在榜者前往此處拜見座師,向孔聖人行禮,向蔡先生和徐先生行禮,肅然起敬之情難以言表。”
“成德猶記得,在過去多次親臨吾師家府:聆聽教誨、暢覽群書、談古論今、補文修字,如沐春風。吾師健庵,溫溫乎其貌,諄諄乎其訓詞,令人神怿。相處相交,成德之幸。”
“……成德謹代表衆在榜者拜謝座師,盼切師者惜諸君之才學,衆生徒尊師者之威望,共興大清千秋文道,共傳儒學萬載教澤。”
徐乾學聽罷,滿臉驚然。
納蘭性德說的滴水不漏,好一句“吾師健庵,溫溫乎其貌,諄諄乎其訓詞“,真是明贊實貶,叫自己心中愧不敢當。
——我徐乾學是何等看重這身官服?很等在乎這一副官威?哪裡襯得起這“和藹寬悅”之說?
——我徐乾學與愛徒容若切磋學問,無異于是相互鬥智鬥眼界,誰也不讓着誰,以此來争了個誰輸誰赢罷了。無賭書潑茶之樂,卻有師生相賽之趣。唯獨是跟愛徒容若一起共得“十四日共學時光”,才叫本官會打着心裡喜歡他、愛惜他,不必訓詞于他、微詞于他。
隻可惜公子才高遭妒,在這個世上留不得,也容不得。
天有知公子冰清易碎,離塵世可得大自在,脫束超然。
徐乾學一招反将道:“雖說本官在引路入廳之時,刻意向衆舉人強調了公子的最優,但公子也不能在這般場景裡,當着蔡大人的面過于言及本官。公子不可做:有樣學樣之事。”
“蔡大人!”徐乾學忽然站到了容若身邊,故意忏悔道,“是徐某之錯,才叫自己被愛徒容若這般稱道與擡舉,請蔡大人見諒。”
“徐大人何錯之有啊?”蔡啟僔寬和道,“本官隻怕納蘭公子對你的那句‘為人師’的評價,會叫後世之人緊緊牢記。這對你的形象而言,可不就是好事嗎?”
“徐某萬萬不敢當!”徐乾學看了容若一眼,馬上再做出了謙虛的演繹,“那句話,全是愛徒容若的誇大直言,何足挂齒?”
“罷了!”蔡啟僔一擺手,“徐大人你坐回位置上來,坐端正了。禮官,繼續行下一道程序——”
“是。”禮官應完,立刻拖長了調子道,“各位新科舉人拜見座師,行三跪之禮。”
容若側身站在一邊,格爾芬也沒跪。
他倆就這麼看着那些同榜的舉人們被禮數操縱的像是木偶一般,一言一行,隻會按照禮官的口令和孔門的規矩來一一照應着去做。
“到底我跟納蘭兄才是最有骨氣的!”
“我不跪,不是因為我是滿人就不尊孔,也不是因為我目空一切而有意打破規制,我隻是單純不想跪徐先生罷了。”
解釋完,容若問格爾芬:“你呢?”
格爾芬笑道:“我佩服納蘭兄,所以在行動上跟從納蘭兄。”
“之前你邀約的‘花鳥風月樓’相聚之事,我會去。”
“那感情好,我與納蘭兄不盡興不歸!”
*
夜裡。
容若忽然頭痛難忍,隻能用雙手泡溫水的方式來緩解。
“不成了。”容若歎了口氣,“袖雲你遣人去請郎中來,最好不要驚動阿瑪和額娘。要是驚動了……就再說吧。”
“公子現在感覺怎麼樣?”
“頭疼的厲害,伴随着一股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最近我不是一直吃不下什麼東西嗎?胃口不好,渾身空落落的,頭卻重。”
“那公子先忍着。”袖雲往盆中再添了些熱水,湊合了漸漸冷卻下來的溫水,“我這就去叫人找郎中來,叫他好好先把公子的症狀跟郎中說。”
“嗯,你去吧。我閉目養會神。”
等到郎中來了,容若拼命打起了精神來。
“老先生,瞧出什麼病來就直接說,不要拐彎抹角相勸相哄。”
“老朽給公子把脈。”
袖雲把容若從床上扶起,拿來一個方形扶手給容若置手。
她坐在容若身後,半擁容若在懷,以免他忽然失去意識、驟然從床屏上傾身摔落在地而不自知。
過了一會兒,那郎中在驚慌的神色中得出了結論,撲跪在地上道:“公子,你所患的是寒疾!”
“寒疾?”容若重複了一遍,“跟我一貫不離身的寒症有何不同?”
“寒疾來勢洶洶,發病時日不可預測。”那郎中顫聲道,“且症狀要比寒症重的多、熬人的多。最壞之時,卧床不起,凡事有心無力,最是消殆體力和精神啊!”